开篇(10)

老太爷住了嘴,阖眼片刻。在老人的心中,在孩子的眼里。都充满了痛苦。等他再睁眼时,只能勉强看见东西。但故事必须讲完。他嘶哑地轻声说下去,已经无力嗽一嗽喉咙。

“孙女,故事里的男孩子是我的大儿子,你的伯伯,秉毅。那个丫头就是梅花,隔壁的好太太是叶老太太。”老人等着春月的表示。见她不响,他接着说,“春月,这故事还没有了结。你想该怎么了结?”

半天,除了老人吃力的喘息之外静默无声。后来孩子细声说,“爷爷,我但愿没听你的故事。我本来清楚什么是对的,现在你把我完全搅乱了。我不知道谁对谁错。我想不出该怎么了结。”

“没有什么可想的,孩子。只有一个了法才合乎天理人情。我们欠下的债一定要还。神仙才能改变得了人的命运。你呀,宝贝,必须顺从天意。只有顺从。”

“你说得很容易,爷爷,可是我的心都碎了。”春月索性呜咽起来。

“你的心如果从来不碎的话,春月,你又怎么知道你有一颗心呢?心总是碎了,长好,又碎,又长好,就像昼夜昏晓一样,循环不已,千古如斯。”

他替孙女拭去泪。孩子啜泣渐轻,最后停止了。

“爷爷,你的话说得真美。”

“本来如此,”他对孩子说,也是自言自语。“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

她溜下床,鞠躬为礼。“爷爷睡好。”

老人已经闭上眼了。

春月出门时脚步慢吞吞的,怕见梅花的面,怕向她说明经过。

她想,等梅花走后,她的生活会大不一样。她最早记得的不是父亲或母亲,而是骑在这丫头的背上。直到她会走路以后,还常要梅花抱着走,一颠一颠的,特别安适。她还拉着梅花的发辫当马缰,指挥她往左往右。春月现在才第一次想到不知梅花疼不疼。

她跨出门槛。梅花就等在门外,垂手站立,高拔挺直,像一棵不肯在风前折腰的树。

春月想朝梅花跑去,但没这样做。梅花沉默地落后几步跟着她往自家的院子走,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夜晚生奇地热,空气中飘浮着茉莉的香味。碧空无云,一天星斗。花园的墙外有人吹笛。

她们回房以后,丫头给孩子脱衣铺床。春月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做梦似的钻进了被窝。梅花抚平绸被,拂开她小姐脸上的乱发,转身离去。

“好好睡,梅花。”

“做好梦,小姐。”

她听到的下一个声音是她母亲的话。“千万把她扣在房间里。一定不能让她看见。快呀!”

春月跳起身来拉开罗帐。门口站着胖妈,喘吁吁地撩起围裙擦着圆脸。

“怎么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孩子喊道。

胖妈大声哀哭起来。

“不要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梅花呢?”

胖妈擤把鼻涕,喃喃祷告,然后说,“你姆妈就来。她自己会告诉你。”

“马上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见胖妈只管摇头,春月跳下床冲向门口。胖妈一把抓住她,但小姑娘挣脱身逃走了。院门外许多人在奔跑,她也追上去。

在柏园里,人群一声不响,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那株古柏。春月看不见,也没人给她让开路过去。惶急之下,她爬到石龟的背上。在那里,她看见了。

梅花吊在一根树枝上。她为这次长行穿上了她最漂亮的绸衣,系在颈上的是她过节戴的丝巾。

梅花报了仇,张家蒙了耻。为了还一笔债,欠下了另一笔。

古柏被砍倒了。

不出几天,老太爷死了。

这件事出在苏州,时在大清光绪壬辰年五月,一八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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