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师徒同班,我对老师总是毕恭毕敬,唯命是听,可是老师对我们总是很浮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次,我向老师提出要求说:“老师,我想请你说说‘群英会?”’不料老师听了我这句话,两只眼睛从老花眼镜的上面翻出来,对我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唱‘群英会’,配吗?”“我配吗?”我真有些不服气。我想我在上海,这出“群英会”已经演过几十次了,怎么现在连想学都不配呢?我拜您为师,是想在艺术方面再提高一些,所以不远千里而来,还是学不到我需要学的戏,这不使我太失望了吗?后来了解老师这样对待,也有他的苦衷:在从前的戏班里,师生同班,很可能徒弟学会了本事就把师父踢出去。也确实有这样的例子,所以使得做老师的对自己的徒弟存下了戒心,程老师重要的戏都不教我,不让我学,也是他老人家对我“留一手”的原因。
虽然程老师不肯教我重要的戏,但我总记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话,所以尊师的礼貌始终如一,比如每逢三节两寿 ,照例前去拜节拜寿等等。有一次,大约有两三天没上老师家去。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跑进屋子就说:“我告诉你们一桩新闻,程继仙死了!”我听到这消息当场就愣住了,实在难以置信,马上饭也不吃,坐上朋友的自备汽车赶到老师家去。坐在汽车里我就想:虽然师父说我不配演“群英会”的周瑜,但是只要我肯下苦功,有了好的成绩,师父是不会不教的。现在他死了,到我配学的时候,我又向谁去学呢?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可是再一想,我只有两三天没上师父家去,怎么他就会死的呢?这消息可能靠不住,因此把要往外流的眼泪又收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汽车已经到了师父门口。我下了车,先看一看门口有何动静,但见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再从门缝中看到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敲门,敲了四五下,里面声息全无,我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因为每次到师父家,只须门环一碰,就有人出来开门,现在敲了四五下没人理睬,这就说明凶多吉少了,因此就继续再敲。忽然双扉开启,门内站着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把我怔住了,原来就是我师父。那时我不知道应当是悲还是喜,到了屋子里坐下,也一声不响。师父看出我的神气不对,就问我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啊!”我被师父这样一问,感觉到师父还是喜欢我的,因此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师父更感到莫名其妙,再三地向我盘问。我只好把听到他不幸的消息坦白地告诉他。老师听了很感动地对我说:“你是我头一个徒弟,总算我的眼光没有看错。要是我真死了,你就是哭得再伤心点,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完全看出来你对我的确是真心诚意的。好啦,咱们心照不宣,以后,你要学什么,我就教什么。”从此我们师生的感情,比普通的父子还亲热,不但我想学什么他教什么,像穷生戏的“连升三级”、“打侄上坟”、“鸿鸾禧”、“贪欢报” 这些戏,我并不想学,老师也一定要教我。他说:“能唱小生的,不一定唱得好穷生戏,你有昆曲穷生的底子,希望你把我这几出穷生戏,好好地传下去吧。”因此在这一个时期,我学到老师不少东西,这是我终身不能忘记的。至于为什么忽然有人传说我师父死了呢?因为那时候我们戏班中有一行叫经励科,这班人是代表资方邀角的,我师父最恨他们,不愿受他们的无理剥削。恰巧有一处大堂会,主人指明要我师父演一个戏,经励科的人要师父白帮他们唱一场,被师父拒绝了,经励科的人特地造出这个恶毒的谣言,借此泄愤。想不到这个谣传,反而解除了我们师生之间的误会,这说明“人心换人心”的老话是一点不错的。亏得这样,我总算得到了一点老师的真传,可惜最后几年,我总在外埠演戏,和老师不常亲近,至今思之,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