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蕴
一九三○年二月八日梅兰芳抵纽约后,下榻于泼拉莎大旅馆(Hotel Plaza)。在这同时期来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的新闻界却对梅剧团较为注意,这不是因为他名震远东,也不是因为他后台有美国名流的赞助;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乃正式订于二月十七日在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在这纸醉金迷的纽约,这一考验真是世界瞩目,除却巫山不是云,纽约人所见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还高。好多美国亲华人士,在梅兰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两天,那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梅兰芳的报道便吞吞吐吐。时报的两位剧评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麦梭士(Herbert L.Matlrews)对兰芳在远东的成就曾加推崇,至于将来在纽约的前途他人都不敢预测。时报并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诉纽约市民说,你们要看东方的戏剧,就要不怕烦躁。看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云云,又说梅氏扮成个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脸和两只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free)。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滩上十万只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位姓梅的有胃口吗?哼……
看这味儿,梅氏还未出台,这纽约的第一大报,似乎就已在喝倒彩。这一次是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乱做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恭地说是来新大陆学习的。中国艺术虽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却是中国的末流演员;如演出成绩不好,那是他个人技艺太差所致。
二月十七日晚间,他在纽约正式上演了。这天还好算是卖了个满座。第一幕即由兰芳亲自出马。那是一出由“汾河湾”改编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贵还窑后看见柳迎春床下一双男人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在中国女译员杨秀报告了剧情之后,观众好奇地笑了一阵。
这是一个丈夫出去十八年还没有改嫁的中国女子的故事。那些穿着个布口袋黄黄瘦瘦的中国女郎们,纽约人是看惯了的。这天晚间他们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个黄黄瘦瘦“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下来,在一阵也还悦耳可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舞幕揭开了,里面露出个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来。许多观众为这一幅丝织品暗暗叫好。他们知道哥伦布就为寻找这类奢侈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又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忽一停,后帘内蓦地闪出个东方女子来。她那蓝色丝织品的长裙,不是个布口袋。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兜了个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开始注视她。
只见她又兜了个圈子到了台口。那在变幻灯光下飘飘走动的她,忽然随着乐声的突变在台口来一个Pause(停顿),接着又是一个反身指。这一个姿势以后,台下才像触了电似的逐渐紧张起来。
也就在这几秒钟内,观众才把她看个分明。她的脸不是黄的,相反的,她的肌肤细腻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涂着些三花香粉的脸显出一个个毛孔来。
她那身腰的美丽、手指的细柔动人都是博物馆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不必提了,兰芳的手是当时美国雕刻家一致公认的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手。
这时舞台上的她,诚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两个部分来。然而这露出的方寸肌肤已如此细腻诱人,那未露出的部分,该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乐在台上悠悠扬扬地播出:“儿的父,去投军……”他们是不懂,但是声调则是一样的好听。她那长裙拂地的古装,他们也从未见过,但是在电灯下,益发显得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