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之路 (1)

我读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捡到一本过期的月历,是银行印制的,里面有一张梵谷名叫〈拉克劳的收割期〉(Harvest at La Crau)的油画,我将它裁下,放在桌面的玻璃垫下。这是梵谷画作里少有的令人平静安宁的作品,大片成熟的麦田,一部分已经收割,一部分仍黄澄澄的连绵到远处山脚,近处田埂上停着板车,田埂边上,有一座跟房子一样高的麦草堆。我常常面对这幅画发呆,幻想我在画中的各处「景点」游荡歇息,周围的风轻缓而充满了麦香,我敢说我对这画中细节熟悉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梵谷本人。因为这幅画,我又在图书馆找到几本谈梵谷艺术的书,慢慢对梵谷以至后期印象派有了一些了解,我又看了一本名叫《生之欲》的翻译书,其实就是梵谷的传记。那一段时日,我成天想着梵谷的画与他的一生,心中逐渐形成了一条「梵谷之路」,路旁是梵谷画里的风景,每当我心情很糟的时候,常常独行于其间。

梵谷之路纯粹是我想象杜撰出来的,取名梵谷,当然梵谷走过,但他走时不依照我的顺序。几十年后我看过一部黑泽明编导的片名叫作《梦》的电影,其中一段梦,是描写作者走进梵谷的画作当中,情节有点与我的幻境相似。

走梵谷之路,当然要穿他那双系长鞋带的有点脏的皮鞋,梵谷为他的那双破鞋子画过很多张素描,也画过一张油画,颜色很是低暗,与他早期与名作〈食芋者〉(The Potato Eaters)是同一时代的作品,我的皮鞋就是那样子。军训课教官规定要穿皮鞋,正好我刚读高一,金门就发生了八二三炮战,全国紧张得不得了,以为全面的战争就要开打,高中的军训课认真起来,平常立正、稍息等各个兵的基本训练一点也不马虎,学校甚至还带我们去靶场实弹射击呢。我在公园边退伍军人经营的估衣摊用极低的价钱买了平生第一双皮鞋,样子有点像美军的军鞋,鞋子不怕旧,旧鞋穿起来更是舒服,这是估衣摊老板说的。有一只鞋的鞋舌有些变型,已经拉不太直,系完鞋带,走没几步就会向一边斜去,鞋底还好,是用旧轮胎补过的,可以支撑当时瘦削的我走一阵长路。

梵谷之路到底要从哪里起始呢?那可没有一定,纯粹看当时的兴之所至。但不论从哪里开始走,总会经过那座有名的吊桥,吊桥是放下来的,一辆马车正要从上面通过,桥下运河边有群洗衣的妇人,似乎还听得到她们谈笑的声音呢。接着梵谷要走向种满向日葵的花田,正是夏秋之交的天气,向日葵结实累累,有些花因中间的葵花子太过饱满而倾折,焦黄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梵谷在田埂徘徊良久,在那儿写生,又跟花农要了几朵回去,插在开口很大的水瓶里,定下神来又好好的为它画了几幅。如果时间早些,还没到秋天,是盛夏的时日,梵谷会走到水泽之畔,看丛生的鸢尾花,鸢尾花有剑状的长叶,花像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蝴蝶,在水边清凉的微风中飞动。梵谷喜欢鸢尾花,他画鸢尾花时都用清凉的色调,连背景都很平和,跟他画其它的画不同。

与梵谷这幅鸢尾花冷的色调很不一样,学校的气候不很宁静,这与国际现势与国内政治有关。八二三炮战后不久,来年三月中共军队又开进了西藏,引起举世震惊的「西藏事件」,达赖喇嘛随即逃往国外,组织流亡政府。我们政府发动宣传,要大家支持藏胞,想象西藏能与我们一同群策群力、东西合击,一起推翻大陆的共产暴政就最好了。学校的政治活动,也如火如荼的展开,向前线将士写慰问信、举办支持西藏同胞抗暴的墙报比赛,救国团派专人来学校演讲时事,忙成一团,扩音器成天播着军歌,好像天下兴亡,乡间的学生也有无比的责任似的。结果给前线的慰问信有了回音,但都是给女生的,一个有女性化名字的男生也收到了,都是寂寞中的无聊话,信中求索更多的安慰,已有点搔扰的性质,当然这方面后来学生都无以为继了。

救国团派「名嘴」来校演讲倒颇有看头。一位有大学教授名衔的高大汉子,讲起话来说学逗唱样样会,又能出经入史,证据古今,尤其在说话中引用大量外文,博通得不得了,很受大家欢迎,他每次演讲,几乎都在带领大家呼口号的情绪下结束。但他出勤太密了,总会踩到香蕉皮,一次讲国际现势时涉及到中东的黎巴嫩,这位仁兄虽然博学,但读报可能不仔细,老把黎巴嫩念成「嫩巴黎」,此后大家就以「嫩巴黎」来叫他。他不知道,每次演讲还「嫩巴黎」个不停,总引起一阵哄笑,哄笑中有放肆的嘲讽意味,后来他可能发觉了,就不再到我们学校来。当时学校师生都沉溺在一种不稳定情绪之中,空中好像挥散着易燃的气体,一不小心就会点燃甚至爆炸,但那种想象中的灼烧不令人害怕,反而令人有点醺醺然,像醉了的模样,从旁观的角度看,是蛮危险的,但当事的人都没有发觉。在这样炽热高亢又昏然的气氛之下,学校简陋的设备、一塌糊涂的师资、鬼混式的教学一仍旧续,都没人去管它。

我想起梵谷的另一幅画,也跟麦田有关,却令人觉得不安稳得很,画中麦田里的麦子已经成熟,但都没收割,可能因为风大的缘故,大片麦子都在摇晃,远看像海上的波浪。在麦子与远山相交的丘陵间,长着几株柏树,梵谷画这几株柏树,树叶与枝干虽然是绿的,线条则扭曲如火焰,最奇怪的是天空中的云彩,大幅卷曲得像山间溪流,奔腾汹涌,浪花四溅,没有浪花的地方则被漩涡布满,紧密得一点空隙都没有。在同一时期,梵谷还为那几株柏树画了几幅特写,每株柏树都哔哔剥剥如火把般的燃烧得厉害,那时梵谷的心境也许跟我处的时代一样颇不宁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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