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气、心境、田园气

有一首明曲,勾画了有品位的家居生活:

【南双调·玉抱肚】小园

小亭低亚[1],

眼前的诗耶画耶?

白梅花衬扇窗儿,

淡垂杨带个栖鸦。

天公偏称野人家,

寒似前宵略峭些[2]。

曲中的主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没有精致奢华的亭台楼榭,只有一个小亭,俭朴之极,掩映在树丛之中;白梅花傲然盛开,一只乌鸦停落在稀疏的垂杨枝头。这幅场景没有富贵气,却有“野人气”,作者也把自己的家自称“野人家”。可见,贴近自然,天人合一,一份疏阔开朗,一份简约宁静,才是品位家居的真谛,才是明朝人的生活追求。“野人气”仅是生活品位之一脉,还有其他,看下面这首明曲:

【双调·雁儿落带过得胜令】隐园

住一间村西破草堂,

隐一曲竹下深蓬巷;

傍一株鹤巢松树台,

挂一副禅榻梅花帐。

护一道三尺矮萝墙,

开一扇四面宿云窗;

坐一片待叱青羊石,

醉一歌无怀蜀酒輰。

猛想起一会凄凉,

好交结多黄壤;

猛想起一会狷狂,

英雄心未尽忘。

作者王寅所处的不过是普通人家,破草堂一间而已,也称不上是个园子,不过,王寅却称其为“隐园”,不禁意趣横生。作者写意生活,贫中有乐。看那破草堂、深蓬巷在松树台、矮萝墙的环绕中,有禅榻、梅花帐、宿云窗,可以坐在青羊石,畅饮一杯蜀酒……如此这般,我们不能不惊叹这平常家居生活里的意境深远!品位在何方,不在富贵之处,而在于人的内心。即使清贫,也能坦然而对,怡然自乐,所以,“心境”是品位的关键所在。

野人气,讲求贴近自然,天人合一;“心境”则倾向于宁静致远。此外,还有一个田园气,请看下一首明曲:

【南商调·黄莺儿】山村漫兴兼呈林友

何处问陶家[3],

五株杨一带沙,

门前绿水清无价。

时乘小车,

东邻看花,

归来日影林中射。

听咿呀,

儿童笑语,

喧引入桑麻。

作者王屋认为,有品位的家居,在于五株杨一带沙,门前绿水清无价。有品位的生活行为是看花、习射、听儿童笑语、观桑麻田园。一派闲适的田园气,让人读后难以忘怀。散曲家施绍莘对生活的品位阐述得最为到位,请看他的《幽居》。

【双调·水仙子】幽居

天公还我好生涯,

无是无非稳在家。

看门前五柳看看大,

掩柴扉推出繁华。

屋三间书一榻,

或写字和临画[4]。

觑功名眼底花,

趁闲时且吃杯茶。

无是无非,是生活的理想境界,把繁华拒之门外,洗尽铅华,回归自然,这是绝妙的生活体验。闲来则是读书、作画和品茶,这都需要深厚的文化修养。

所以,明朝人的生活品位是建立在个人修养的基础上,是文化意境中的物质生活。中世纪的明代,中国人把精神诉求和物质欲望合理地区别开来,让家庭这个私人空间成为精神愉悦的空间,这无疑是生活大智慧的体现。明朝人会生活,懂得快乐,这并不是说明他们会吃喝玩乐,擅声色犬马,而是在于他们没有让物质欲望吞没了全部的自己。而今,中国的都市人群之所以陷入困顿和迷离的品位沙漠,就是没有将自己的精神诉求和物质欲望区分开来,没能保护好那个精神的自己,他们泥足深陷,没有自我,只有冲动,没有理性。

在明朝人的关于品位的概念里,文化意境是它的生命力,而非当今很多人追逐的富贵气。在四百多年前,人们就已经嘲讽过富贵气的品味生活,以匾额为例。明代后期,出现了恶俗的匾额之风,入门的位置,必定是“城市山林”;临池水槛,必定是“天光云影”;在鱼塘边,大多是“濠浦想”;园子取名多为“市隐”、“日涉”;楼额多为“来云”、“环翠”。庸俗套路,不一而足,追求富贵,附庸风雅,为当时社会文化所不齿。

我们今天对“品位”的思考,一定不能忽视明代社会生活中的时尚之风,以史为鉴,能够让我们从传统文化中获益良多。我们今天的生活层次的提升,瓶颈在于文化修养的普遍饥渴。很多人宁愿给家居贴金挂银,唯恐自家不显富贵;很多人只去计较家装的价格和产地,全然不顾家居的文化和意境之美;很多人把品位寄托给设计师,品位难道是被别人设计出来的?自己的家居是别人的审美和眼光,自己将要活在别人的审美趣味之中,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不注重自身修养,不提升自己的文化品位,家居像宾馆,像酒吧,唯独不像心灵栖息休养之地;奢侈品堆砌不出生活的品位,耀富炫富只会让家居变得庸俗不堪。一提起有品味的生活,很多人都要问:那得需要多少钱?其实,“品位”就是生活的乐趣,“掩柴扉推出繁华”就是真正的乐趣所在,“野、心、田、幽”便是明代家居生活的四个要点,我们尽管今日做不到,是不是也能给我们很多启发呢?

①低亚:树木掩映的样子。

①峭:严酷。

②陶家:陶,陶渊明;此处指隐士居所。

①临画:临摹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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