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是个倒霉蛋子。一辈子倒霉。倒霉的原因归结起来不过两条:一,爱文学;二,人轴。也想改,改不掉。他倒是老提醒我,说我要对人笑嘻嘻的。我说没什么高兴的事,为什么要笑嘻嘻的?他说你个蠢孩子,你看哪个当官的不是天天笑嘻嘻的。要养成一种习惯,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把笑当成一种面具戴在脸上。我也是想当官的!我发奋学了好一阵子,没学会,倒弄得天天晚上脸上的肉酸痛不堪,要用手死命地在脸上揉一气才能把笑容揉回去,不然不能睡觉。后来想,大爷他自己为什么不学?跟我大妈在家一蹦三尺高。他那会儿八十多了,蹦不高了。我大妈一着急,就找东西,摸到什么就是什么,扫把、搓衣板、晾衣服叉子卷地就打出来,状如疯虎。我大爷只好且战且退,一边走一边念道:“唯
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那会儿就想问他,你怎么不笑嘻嘻的呢?你为什么不把笑容挂在脸上?
另一个他总结自己一生的失败是:他字写得寒瘦,预示命途多舛。说我写字要写得肥肥大大的,墨浓福气就浓。他说你看有那写字单薄的,他举赵佶为例子,你看他写的那个瘦金书,蛇摇蛋晃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颓丧气。亡国之君!这种字千万学不得!他说你要学颜体字,颜真卿气息正!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凛然不敢犯的样子。字肥,看了解馋。我就努力学颜体字,尽量往肥里写。后来我自己学历史了,一查书,颜大爷也是个倒霉蛋,死得惨!七十多岁的人了,遭宰相卢杞陷害,被遣往叛将李希烈部宣圣旨,后为李缢杀。临死还做了几个俯卧撑,以示身体棒着呢,身体棒也不行,照样也让人给勒死了。所以后来又不听他的了,自己想学什么学什么。他跟我说写字要磨墨写,这一条是对的,我也没照办下来。磨墨太累人了!如果有个侍儿或者书童什么的,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是在芜湖办报,当主编。他喜欢当主编那种生杀予夺的感觉,一篇稿子看了,气味不对,毙了!不给登。一班江城小文人哄着他玩,白天在报馆坐几个钟头,晚上打麻将,吃花酒,胡天胡地地瞎闹。我大爷家地多,县城里还有买卖,家里有个大哥管家,没读过什么书,一天到晚就知道苦钱,然后给他花,像凡?高跟提奥似的。他哄这个大哥说在外面干大事业,将来也是祖宗体面。办大事就要花钱交际,大哥就在家卖地,还拆了几处房子把砖瓦都卖人了,弄来钱供他在外面办报。他也是上别人的当,人家本来有一份小报办不下去了,就哄他这个冤大头来办。他爱文学呀,平常作个歪诗什么的,只能在诗友之间唱和一下子。现在自己有报了,那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登就什么时候登。
我问他:“你们办报的宗旨是什么?每天登什么东西?”他就掩口胡卢说:“谁都骂骂!然后烟粉灵怪。比如哪家姑娘在家养私孩子了!哪家旅馆闹鬼啊!某大酒楼菜里肉丸子是耗子肉做的呀!反正就是这些东西。如果旅馆或者酒楼来通融,就能跟他们诈钱。”我问他:“如果碰到狠的怎么办?”他说我们在地方也有点势力,有几个编辑就在桌角靠着趁手家伙。我买了把小手枪放在抽斗里,来就跟他们干!报馆门口经常打架,哪一年不打倒几个都不算办报。我说你那叫什么报呀!整个一个流氓报。我大爷翻我一眼,他笑吃吃地说:“我觉得我们报好看得很!每天我都登几首我的诗,过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