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世家(一)

如果我不画画写字,最有可能做的职业是学个中医。古人说一流举子二流医,上上品的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过去丹青之流跟要饭花子在一个层次的,怕是连祠堂也不许入。我一直对中医很有兴趣,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是中医世家。可惜他是个疯子,跳楼死了。

他的房间里到处码着线装本的医书和医案,从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他家空气中有苦苦的中药气。窗外的四合院里破缸烂盆中种着我不知道名字的药草。另外一个喜欢中医的原因,是中药的名字好听。比如半夏、车前子、当归、川贝、墓头回、益母草、泽泻、穿心莲、夏枯草、黄连、乌头,等等,这些名字使人想到田野和草木的香气。药店里盘在一起的蛇和穿山甲、蝉蜕也喜欢看。

我是个浑愣人,看了几本医书就想给自己开药方。两年前我常失眠,过了半夜十二点,就像夜猎的猫头鹰,眼睛瞪得滴溜圆,怎么睡也睡不着。我试过喝温牛奶,试过用热水烫脚,试过数羊,试过散步十公里,然后坐车回家,但是一到夜里还是睡不着。我说我瞧瞧医书吧,越瞧越喜欢,就按《顾西寿医案》给自己下方子,第二天拿着方子就上中药店去了。

中药房的大姐是个酒糟鼻子,说话囔里囔气的。她问我:“你这是哪个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怎么不写个剂量,我怎么好抓呢?”我说:“我自己开的,怎么没有剂量,上面不是写了‘少许’、‘若干’吗?”她一边拿着小秤一边跟我说:“你说这个‘少许’、‘若干’,我怎么给你抓,再说吃出事,算你的,算我的?”我说:“我敢给你写字据,吃死了碍不上你!”她说:“碍不上我,也不能给你抓。称二两砒霜给你,你敢吃么?”我说:“你当我连砒霜也不知道吗?不就潘金莲药死武大的毒药吗!”她指着我,看着我自拟药方上的关木通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这个剂量会吃死人的。什么人啊,你看几本医书,就敢开药方啊?药没有称出来,还被她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顿。真是好恼啊!

后来我又回家把方子改了,上面具体写了剂量,换了一家药房也称出来了。还好,没吃死。医者意也!不就那么一个意思,哪有那么较真。比如李时珍《本草纲目》上说:“男子失眠需寡妇枕头席子,煎水炖服。”这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嘛!失眠跟

寡妇有什么必然关系?真是想不通。再说这个原材料我上哪儿找去?

苏轼也喜欢谈医,估计水平也不比我好多少。他说一个人在江船上惊了风浪,得了狂疾,最后刮削舵把手上的木屑,据云上面有老舵工的手泽,服之立愈!古代许多文人喜欢谈医,大部分不靠谱,信了会出人命的。但明清之际的傅山是个异数,他老人家是个很好的妇科大夫,写字画画倒是余事。民间传说他治疗妇人难产,一针炙下,小儿抓住母亲心的手松开了,呱呱坠地了。

古代人对女人身体结构不清楚,这个纯属想象。小孩手长也长不到这样,能从子宫中伸到胸膈膜中来。但傅山医案中曾记载他治疗这样一个病例:一个男的在家打老婆,老婆一气,天天打嗝不止,白天打到夜里,眠食不安。瞧了多少郎中也不济事,最后抬到傅山这儿来。傅青主号了脉,问了问病因,就起身到自家院中拔了几把野草给一同来的夫君,说回家后每晚子夜时分,煎药,分三次煎,需亲手服侍病人服下。过了没半个月,打嗝渐止,能下地走动,一月后如常人。病家到傅山那里致谢,问先生用的是甚药呢?咋这灵?傅山说不过是平常野草,因为你媳妇被你殴打,气往上涌,致气嗝,后来看你夜夜煎药,床头服侍,慢慢气消了,病就好了。因为中医的不确定性,所以要出一好医家是相当难的。同样的药在你手中没用,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中却成了起死回生的金丹。

记得我中学的时候,冬天头上长了一个疮,所谓“头顶长疮”,痛痒难耐,准备到医院挨一刀。后来我爸爸说你笨死了,你到郎叔叔家去讨一帖膏药,保好!我捂着脑袋坐车到郎叔叔家。为什么捂呢?怕惊了乘车的人。郎叔也不会中医,他家老太太会。郎叔他老太太家世代中医,到了老太太这一代传不下去了。因为她父亲一连生了六个闺女,真是把他给生怕了。医术传男不传女。老郎中等到闺女出嫁了,一人密授一门药方,说虽致不了富,糊口足矣。老太太就靠这一门手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娶媳妇嫁闺女都弄得体体面面的。

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老太太拿我也不当外人。她问我你是想快点好,还是慢点好。快有快的毛病,慢有慢的好处。我说当然要快,疼死了,这东西养在头上也不好玩。老太太说慢呢,可以用膏药慢慢把毒气拔出来,以后不留疖疤。快呢,当天就见效,但保不定日后不留疖疤,怕不好看。我说要快。老太太说想好了?我说想好了。老太太给我弄了一张绿色的膏药烤软化了贴上了。我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头上脓血俱下,没想到这膏药比我性子还急,弄得车上人大惊小怪的,如同看怪物一样。但是很快就不疼了,痒痒的,患处有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后来只有一小点疖疤,长长也就平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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