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父亲讲,镇江县监狱中通信是受到限制的,必须经过看守主任的审查——即盖上一个“审查讫”的图章后,方可寄出。为此,父亲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个“外役”的职位,并利用这一能够在高墙下“自由”活动的便利,趁看守主任不备,偷偷地在事先买好的信封上,一一盖上了“审查讫”的大印……
父亲胜利了!——他不仅屡屡将自己的作品畅通无阻地寄往狱外,而且直到离开镇江县监狱前这批盖有“审查讫”的信封还没有用完。他万般得意地告诉世人:“我不能不感谢国民党的监狱,它为上海文坛制造了一个所谓的‘亭子间作家’——自愿投奔到左联大纛之下来的小卒。”
当然,在此期间也曾发生过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父亲的这些作品寄出之后,大多是通过左翼文坛的朋友代为办理的,一直以来从未有过差错。不承想,一位名叫阎哲吾的老同学却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可能是此公颇为欣赏父亲写的一部名为《癸字号》的剧本吧,居然购买了一本刊有该作的《中华月报》寄到监狱中来。殊不知父亲的这一作品属于“纪实文学”,在镇江县监狱中确确实实有着一间被犯人们称作“鬼子号”的“癸字号”牢房,它是专门给病犯住的,是地狱中的地狱。
监狱当局恼怒了,他们对各个牢房进行了突击搜查,并将犯人们隔离审讯,甚至严刑逼供,以期寻找出一些线索来。那位看守主任则心中有数,他悄悄地找到父亲:“真人不说假话,你也别瞒我了!……告诉你,典狱官面前我可是替你搪塞过去了。这种事要是认真起来,非钉双镣不可!”毕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曾经拿过父亲四十块大洋的他,好歹卖了个人情。
一提到这件事,父亲就一个劲地摇头,埋怨这位外号为“一折五扣”的阎哲吾缺少“幽默感”。是啊,对于父亲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他在这场“斗智”游戏中耍弄了一番敌人来得更痛快、更得意呢?
当年一位化名为“瞿史公”的学者看来非常了解父亲的性格,他在《剧坛外史》一书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白尘在‘医院’里,没有喝下自己有脑病的医生所开的药方,他一面留心‘生活’,一面研究文艺,同时便努力写作。等他出‘医院’时,社会虽然还没有变动,但他却已成为文坛上的一员新将了!”很是幽默,也颇符合父亲的性格。
的确,在父亲的眼中,人生就像是一个大舞台。它上演的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这完全要靠自己去“选择”了。于是就像是饭甑打碎后连头也不回的那位高士,父亲永远目视着前方,永远笑傲着未来。即便有点回忆留下来,也全都是诙谐和幽默,全都是笑声和欢乐,唯独没有一丁点苦难的痕迹——
他所就读的南国艺术学院,明明是被国民党政府查封了,但是在父亲的记忆里,留下的偏偏是田汉校长的教诲:“艺术家不妨生得丑,但不可死得不美。”于是乎男同学们一律颈扎蓝色大领结,女同学们一律肩披米色绸围巾,大家手持四色校旗,口呼“南国万岁”,威风凛凛地“西征”杭州,表示出在野者的狂放和艺术家临“死”前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