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卡达启示

晚餐后,大帐里汪老师上课:何谓分子生物学?

这是第几次听汪老师讲课了?

“这是我去年和老王徒步穿越罗布泊时拍的一张照片,大家一看红柳,就知道是罗布泊吧?柳树一般给人的感觉是诗意、思乡之情、优美的环境,但对我来说,它改变了我的人生经历。这个故事说来就长了。

“很早以前,苏美尔人、埃及人和中国人就知道了柳树皮有药用功能……”

1898年,德国拜耳公司的化学家费利克斯·霍夫曼合成了乙酰水杨酸,随后制成药剂、药片,取名为阿司匹林。到今天,阿司匹林已是百年老号,医药史上的三大经典药物之一,是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解热、镇痛和抗炎药,成为一门庞大的生意。

20世纪70年代初,英国科学家约翰·范恩研究前列腺素使肌肉收缩的作用,发现阿司匹林能抑制前列腺素的合成,引起血管舒张。几十年来,阿司匹林一直是医生的万灵丹,人们却不甚了解它的药理。范恩为阿司匹林的作用提供了一个理论基础。

此后六年,范恩和他的学生蒙卡达通过一系列试验,发现了凝血腺素和抗凝血腺素的生理作用。1982年,约翰·范恩与两位瑞典学者伯格斯特隆、塞缪尔松,由于研究前列腺素所取得的成就,共同荣获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

从此,阿司匹林从一种解热镇痛的药物,变成一种心血管类药物,在FDA(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五分钟就通过审批,这在医药史上是极罕见的。现在看心血管病,医生都要求用阿司匹林,它能够导致血管舒张,降低血液黏滞度,防止血栓的形成。

汪建在20世纪80年代初研究动脉粥样硬化课题,就开始跟踪研究范恩和蒙卡达的项目,并在国内发表了十多篇文章,对这个领域是很熟悉的。

汪建的跟踪研究作到了1987年。这之前几年,穆拉德、弗奇戈特和伊格纳罗等科学家陆续发现,硝酸甘油通过代谢为一氧化氮之后,就能发挥扩张血管的作用。同一种物质有时使血管扩张,有时使血管收缩,一正一反的作用与血管壁上的内皮细胞是否完整有关,当细胞受伤时就容易形成血栓。

这一年,蒙卡达又在这个领域取得了一项重大发现,他通过实验证明:这个控制血管扩张收缩的信使就是一氧化氮。这些科学原理,最终帮助辉瑞公司发明了“伟哥”。“伟哥”的药理是阻断某种酶,使一氧化氮充分发挥作用,从而使动脉血管保持扩张充血。近两年,人们还发现它可以引起肺动脉扩张,成为很好的高山病急救药物。

1998年,穆拉德、弗奇戈特和伊格纳罗获得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在这一领域贡献卓著的蒙卡达再次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

华盛顿大学有一个专题讲座,每月请一位诺贝尔奖落选者来讲同一个题目“你该不该入选?”有一回请来了蒙卡达,汪建赶紧坐到最前排听。

蒙卡达是洪都拉斯人,在英国居住二十多年,娶了个英国老婆,但英语还是说得不够好。“一个成果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成果是我提出来的,但两次诺贝尔奖都不给我!”

发现阿司匹林能引起血管舒张,是老师范恩让他作的实验,诺贝尔奖没他的份儿,不算冤枉。但1998年的诺贝尔奖,科学界认为他的发现影响力与其他三人同样重要,理应拿奖,于是纷纷替他叫冤。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平衡,但内心最震动的恐怕不是蒙卡达,而是汪建。

早在1983年,汪建做硕士研究生期间去上海开会,火车上遇到同校一位老教授。教授问汪建:“谁的参考文献、研究模式,对你目前来说是最重要的?”汪建回答:“蒙卡达。”老教授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人。你的研究项目发展方向是什么?”汪建回答:“调节阴阳。”老教授又点头:“很好!”

当时,血管收缩是导致心血管病人死亡的第一因素。同一种物质,可以导致血管收缩,也可以导致血管扩张,似乎与中医药学讲的阴阳调节有异曲同工之处。

跟踪研究过程中,汪建想到:血管扩张或收缩与内皮细胞是否完整有关,什么最容易使内皮细胞损伤呢?第一是抽烟,第二是胆固醇。于是他找来70个人作实验,都是吸烟两年以上、每天10根烟的烟民。用血清培养细胞,加进胎儿脐带血细胞,就可以观察到细胞受伤的情况:本来像瓷砖一样铺着的内皮细胞,变成了鱼网状——恶心得汪建后来再也不抽烟了。

没想到几年后,蒙卡达通过这一领域的研究,证明了一氧化氮的作用,不久“伟哥”诞生,一年卖出3亿粒蓝色药丸。汪建眼睛都直了,作了那么多实验,发表了那么多文章,自己只是戒了烟,人家却发明了“伟哥”,完全不是对手嘛!

从治发烧的阿司匹林到治心血管病的阿司匹林,再到伟哥——一个领域前后探索了100年,导致三个重大的科学发现,推出了三种重要的药物,成就了三个巨大的商业机会。这种“一头扎到底”的研究精神让汪建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终产品的发明有偶然性,但科学家持续不断去研究一件事情,几十年专注于一个领域,不停追问,最后的发现就有必然性。我们往往只看到西方人发明“伟哥”,却看不到他们之前作了那么多基础研究。本来是要解决血管收缩和舒张的关系,最后却发现一种治疗性功能障碍的灵药,这壶不开那壶开,偶然性中带有必然,体现出一种平心静气的前瞻性。

中国人搞科研则缺少这种专注,往往过于短视、浮躁、投机,总惦记着要做出有用的东西,直奔“伟哥”而去,这怎么可能做出成果?汪建感叹:科学是一种探索性的东西,要勇于探索,而不是勇于抓住你想要的东西。

学者试图从文化背景来剖析科研上比较浮躁的心态:中国儒家社会推崇价值判断,又讲实用主义。儒家早期把研究兴趣集中于社会伦理,后来又明确提出“经世致用”。进入近现代以后,意识形态深度涉入学术研究,科研也要讲政治正确;又因为长期落后挨打,所以要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中学为体,西学、科研是“用”,不少大学也把“经世致用”尊为校训。价值判断和实用主义盛行的文化环境,不鼓励全情投入的、非功利的科学探索。

中国古代有道家探究自然奥秘的精神,也有名家“白马非马”的思辨哲学,但都在“独尊儒术”之后黯淡了下去。思考自然的奥秘、“白马非马”,可以说毫无实用价值,不过正如何兆武先生书中所说,“理论的正确与否是一回事,理论的贡献大小又是另一回事。说白马是马,当然是正确的,但大概毫无价值可言。说白马非马,显然有悖于常识,却没有一部思想史可以轻易忽略它在理论思维上的高度。”同样,科研有用与否是一回事,其贡献大小又是另外一回事。

子曰四十不惑,四十岁的汪建面对“蒙卡达障碍”,却对自己一直坚持的科研理想绝望了,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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