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时叹逝推理散忧——读王羲之《兰亭诗》(5)

第五章,呼应首章,再次致慨于新故变迁。

“合散”句说万物变迁乃恒久之至道,人之生死亦然:“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修短定无始”,无始即无始无终。具体的人或物有其或长或短的存在期限,但从“道”的观点看来,生并非起始,死亦非终结。因为死只是化为异物而已,它恰是另一形态的物的新生;人生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道”则无始无终。此即《庄子·秋水》所谓“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

话虽如此,但当此时节变换之际,敏感的诗人仍极易发生新故之感,“造新”二句即抒发此慨。诗人于此是很自觉的,他在别处也说过:“新故之际,致叹至深。”(见《法书要录》卷十)生死使人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神奇倏忽化为尘滓,也是叫人难以释怀的。此恨绵绵,唯以“推理”(老庄之理)以消释之。但结尾说立言不朽,却仍流露出企求永存的愿望。“河清非所俟”即人寿短促之意。(用《左传》襄公八年语:“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生命是短促的,但企求声名的不朽。“言立”指会上赋诗而言。《金谷诗序》已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与会者官号、姓名、年纪,并写其诗,以贻后人。兰亭赋诗,同样有此意图。

总观全诗,以感时念逝、举行宴集发端,以赋诗立言、企求永恒结尾,其主旨在于以《老》《庄》玄理排遣生命流逝的愁怀。全诗和平冲淡,恰与《兰亭序》斥《庄子》“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慷慨激烈相反。诗、序并观,便可见出诗人内心冲突之尖锐:既要以《老》、《庄》散愁,又觉得《老》《庄》虚妄不实;虽明知其虚妄,仍不能不借重于彼。“岂不痛哉!”

此诗属于所谓“玄言诗”。玄言诗笼罩东晋诗坛达百年之久,而因其充斥《老》《庄》理语,既无华美辞藻,又无强烈的情感力量,故南朝时便受冷遇,以至流传至今者寥寥无几。但从此诗可以看出,其多为理语,并不仅因当时人好清淡、富于理论兴趣,也因当时人的情感深为玄理所浸润。其诗虽辞意夷泰,不能使人情灵摇荡,但作诗人却未必不是情之所钟。余嘉锡先生便说:“盖右军亦深于情者,读《兰亭序》,足以知其怀抱。”(《世说新语·言语》笺疏)东晋士人深于情者正复不少;玄言诗之平淡,至少有一部分正体现了作者企图解脱情之困扰所作的努力。由玄言诗窥探当时人的心态,遥想其名士风流,该也是另有一番风味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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