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蚀》

茅 盾 —≮ 蚀 V 茅盾《：蚀》 《，蚀》是茅盾 的第一部文学创作 ，由《幻 灭》《、动摇》《、追 求》 三部 略带连续性 的 中篇小说组成 ，写 于 1 927 年 8 月 至 1 928 年 6 月 ，所反映的时代为 1 925 年至 1 928 年春初 ，地点分别在大革命 前夕 的上海 和高潮 中的武汉 ，武汉 附近一个小县城 和 1 928 年 春 初 的上海 。所 写 的都 是 小 资 产 阶级 知识 青 年 的思 想 动态 和生 活 经 历 。 三部之 中《，动摇》从正面描写 了大革命时期 的阶级斗争 ，是 三部之 中更有思想分量 的作 品 ，因此 ，我们对 于《蚀》的分析不妨 从《动 摇 》开 始 。 《动摇》描写 了处于阶级斗争各方 的代表人物 ，然而作为“故 事”来看 ，所有担任各方要 职 的男 人们都 环绕 着一 位女性形 象 ， 都 在她 的照耀 下显 出光彩 ，都 又在她 的对 照下显 出猥琐 与无 能 。 她就是 茅盾精 心 刻 画 的孙 舞 阳。因此 ，对 于《动 摇 》的分 析 不 妨 从 孙 舞 阳这 一 形 象 开 始 。 在最 表 面 的意义上 ，孙 舞 阳是 浪 漫 的 ，轻 浮 的 ，甚 至 是 浅 薄 的。在一些人看来 ，孙舞 阳是放荡 、妖艳 、玩着多角恋爱 ，使 得许现 代 文 学 经 典 多男子成天跟着跑 的浪漫女子 。稍好 一点 的说 法 ，也是孙 舞 阳 症 候 有些古怪 ，见 了人就很 亲热 的 ，但 当别人要 和她 亲热 时 ，她 又冷 式 冷地不大理 睬 了。严重 的说法 ，讲她是“公妻榜样”“、性解放 ”的 分 析 先 锋 。 在 混 进 革 命 阵 营 的好 色 的狡 猾 的 劣 绅 胡 国 光 眼 里 ，孙 舞 阳 是高傲的，不耐烦的，不可接近的，然而又是美艳的“，那女子照 在胡 国光面前 ，比一大堆银子还耀 眼”，耀得他 眼花缭乱 。这女 性 的 形 象 ，是 胡 国 光 见 所 未 见 的 。 茅盾通过革命联合政权 县党部 负责人方 罗 兰 的眼光 ，写 出 了孙舞 阳这个形象 的各个侧 面和各个层 次 。最 初 ，方罗 兰看孙 舞 阳只是一个天真活泼 的女孩子 ，性情很爽快 ，对 于男人们一概 亲热 ，她 的性 格 如此 。后 来 他 又看 到 ，她 不 只是 天 真 活 泼 而 已 ， 她 又是 细腻 温婉 的 ，她 有对 于被侮蔑 的锐 敏 的感 觉 ，她 的眼 中有 委屈幽怨的颤动。当他对她的观察已进了一层时 ，他认识到 ，这 位很 惹 人议 论 的女 士 ，世 故很 深 ，思 想很 彻底 ，心 里 有把 握 ；浮 躁 、轻率 、浪漫 ，只是她 的表 面 ；她 有 一 颗 细 腻 温 柔 的心 ，有 一 个 洁 白高超 的灵魂 。与她谈话 ，不仅是最愉快 ，并且也是最有益 的 事情 ，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风 的感觉 ，而秽念全消 。在糊涂涂地 与 孙 舞 阳经 历 了一段 爱 情 之 后 ，他 更 觉 得 她 是 个 勇敢 的大 解 脱 的 超 人 ，而 自己是 畏 缩 、摇 动 、琐 屑 的庸 人 。 孙舞 阳是美貌迷人 的 ，茅盾描 写她 的艺术技 巧也 是 高超传 神的 ：那一张笑 口，女性 的迷人 的笑 ! 在弯弯 的修 眉下 ，那一对 颇浓 的黑 睫毛下 的透露着无 限幽怨 的眼睛 。茅盾 这样描 写孙 舞 阳在 时局严 峻 时讲话 的姿 态 ：“在 紧 张 的空 气 中 ，孙 舞 阳 的娇 软 四 的声浪也显得格外袅袅 。这位惹 眼 的女 士 ，一 面倾 吐她 的音乐茅 盾 似的议论 ，一面拈一支铅笔在 白嫩 的手指上舞弄 ，态度很是镇 众 静 。她 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 ，在浓而长 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 ， 照 旧满含着媚 ，怨 ，狠 ，三样 不 同的摄 人 的魔 力 。”孙舞 阳的活泼 蚀 天真 已经是可爱 了，而她不胜幽怨似 的一刹那可是常有 的静默 ， V 更 使 方 罗 兰 心 醉 。 孙舞 阳对 于县党部 负责人方罗兰 的感情是费解 的。方 罗兰 是正直 、有头脑 、有感情 的男 人 ，然 而他 不仅 有 温 柔 的妻 子 和 可 爱 的孩子 ，还是一个在政治上和感情上都“动摇”的人 。可是 ，看 来孙舞 阳又从感情深处爱上他 。有一天孙舞 阳忽然 当众送方 罗 兰一块 手 帕 ，而且 拿 来 放 在 他 的衣 袋 里 。这 在 方 家掀 起 了一 场 婚姻危机。后来 ，孙舞阳又写诗向方罗兰诉衷情 “：不恋爱为难 ， 恋爱亦复难 ；恋爱中最难 ，是为能失恋 !”然而 当方罗兰“伸手抱 住 了孙舞 阳的细腰 ，一 番 热情 的话 已经 到他 嘴边 ”时 ，孙 舞 阳却 像一个 大姐 姐 告 诫 小 兄 弟 那 样 说 道 ：“你 不 要 伤 心 。我 不 能 爱 你 ，并不是我另有爱人 。我有 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 纠缠 的人 ，我 也不怕和他们纠缠 ；我也是血 肉做 的人 ，我也有本 能 的冲动 ，有 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情欲 的冲动 ，拘束不 了我 。所 以 ，没有 人被 我爱过 ，只是被 我 玩 过 。”说 完 这 些 话 ，孙 舞 阳“拥 抱 了满 头 冷汗 的方罗兰 ，她 的只隔着一层 薄绸 的温软 的胸 脯 贴住 了方 罗 兰 的剧跳 的心窝 ；她 的热烘烘 的嘴唇亲在方罗兰 的麻木 的嘴上 ； 然后 ，她 放 了手 ，翩 然 自去 ，留下 方 罗 兰 糊 糊 涂 涂 地 站 在 那 里 "。 第 二 天 ，方 罗 兰再 去 向她 表 白 “：我决 定 离 婚 ，我 爱 你 。我愿 意 牺 牲 一 切来 爱 你 !”孙 舞 阳x-,J-j比的 回答 是 ：“罗 兰 ，不 要 牺 牲 了一 切 罢 。我对 于你 的态度 ，昨天 已经 说 完 了。立 刻 去 办你 的事 罢 。” 然 而却 当着方 罗兰面穿袜换 衣服 ，袒露 了发 光 的胸脯 ，并且 让 那 五现 代 文 学 经 典 件青灰色的单衫半挂在一个肩头 ，转脸半 向着方罗兰 ，挽着方罗 症 候 兰的右臂 ，轻轻地把他推 出房 门。方 罗兰很少有对 于女子 的经 式 验 ，他万料不到天下除 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 ，还有孙舞阳那样 的 分 析 人 。他 实 在 惶 惑 得 迷 失 了 。 孙舞 阳不仅 是美 神 和爱 神 ，而且是 一位奇女 子 ，在革命 斗 争 的紧要关头 ，其镇静 、勇敢和有主见 ，同样是惊世骇俗 ，令男人们 自愧弗如的。当革命联盟就是否要镇压土豪劣绅和反动店东 的 阴谋捣乱 ，进行旷 日持久 的讨论并且议而不决时 ，孙舞 阳断然 主 张 “：时局很严重 ，不能 多 费 时 间 ；事 实 是 明明 白 白摆 在这 里 的 ， 反动派的阴谋决非一朝 一夕之故 ，现在非 坚决镇 压不 可 了。”面 对县城近郊农 村 以“耕 者 有 其 田"、“多 者 分 其 妻 ”、“打倒 夫 权 会”“、拥护野男人 ，打倒封建老公”为 口号 的妇女斗争浪潮 ，人们 议论纷纷 ，而孙舞 阳站 出来 ，在“三八”妇女节 大会上 ，郑重地称 之为“妇女觉醒的春雷"“，婢妾解放 的先驱”，并且又惋惜于城里 的妇女运动反而无声无息 ，有落后 的现象 “：进步的乡村 ，落后 的 城市 ，这是我们 的耻辱 !”在斗争形势急转直下 的严重时刻 ，反动 势力组织 流氓糟 蹋 妇 女协会 ，正在里 面工作 的孙舞 阳首 当其 冲 ， 被流氓强奸 ，然 而她却 到底 挣脱 并 且 逃 跑 出来 。 当她 面红 气 喘 地跑进正在开会 的县党部 ，人们看见她 的米 色麻纱 衫子 已经被 撕 碎 ，露 出肩 头 。当屋 子里 的男子们都惊 叫起来 ，并转 而惊 魂 稍 定后又抢先追 问她各种 问题时 ，她再也没有话 了 ，只是急道 “：赶 快请公安局派警察去镇 压呀 ! 再说废话 ，妇女协会要被流氓糟 蹋 完 了 !”这 才 提 醒 了 大 家 。 方 罗 兰是 当时作 为革 命 联 盟 的县 党 部 负 责 人 ，从 县 党 部 商 民部 长到 主持 县党部工作 。作 品所 写店员 风潮 和农 民运 动这 两茅 盾 件大事 ，都 以方罗兰贯穿 。轰轰烈烈 的大革命在这个小县城 ，最 杰 后 以从北伐军反水 的军 阀夏斗寅的攻城而告失败 ，转入农村 。 如果说孙舞 阳是故事 的 中心 人物 ，那 么方 罗 兰则 是 复杂政 蚀 治斗争 的中心人物 。方罗兰是本书书名“动摇”的体现者 。他早 、一 有软弱 、主意活动的名声 。仔细阅读这部小说 ，可 以看到作者茅 盾对 于方 罗兰 的“动摇”的观感 ，是有些矛盾 的 ，作者深入地描写 了这种动摇 ，而不是简单地批评这 动摇 。作 者并 没有把 这小 县 城大革命 的失败归罪 于方 罗兰 ，大革命在这小县城 的失败 归根 结底是 由于反水军 阀夏 斗寅 的攻 城 。当然 ，作 者 也 没 有 赞 扬 方 罗兰的动摇 ，因为在作 品里方 罗兰总在不 时地后悔 其 软弱 。本 书作者对于孙舞 阳的坚定 、坚决和果断的赞扬 ，与对 于方罗兰 的 动摇 的客观描写 ，形成 了一 种 张力 ，一种 悖 论 ，读 者 阅读 时 的 困 难 即在 如何 解 释 这 种 张 力 和悖 论 。 方 罗兰在爱情 和政 治 两 方 面都 表 现 动摇 。然 而 又正是 这 动 摇 ，表现 了他不是浅薄 的 ，不 随波逐 流 ，表现 出他 的认 真和负责 ， 表现 出他 的真诚 和可爱 。正 因为他 动 摇 ，他 在 爱情 上 的严 肃 态 度得 以表现 ；也 正 因 为 他 动 摇 ，成 就 了他 是 一 位 政 治 家 而 非 政 客 。 ‘ 方 罗兰 的感情 动摇 于时代女性 孙 舞 阳和传 统 女性 陆梅丽之 间 。照作 品里 的描 写 ，方 罗 兰最初掉进 感情 的网里 ，是 因为孙 舞 阳那 女性 的迷 人 的笑 ，弯 弯 的修 眉下 ，一 对 黑 睫 毛护 住 的眼 眶里 射 出的黄绿 色 的光 ，还 有 那 浓 黑 的 睫 毛下 透 露 着 的无 限 幽 怨 的 眼睛 。“舞 阳 ，你 是 希望 的光 ，我 不 自觉 地 要 跟 着你 跑 。”虽 然 方 罗 兰觉 得 这样 的想法 ，对 不起 太 太 陆 梅 丽 ，然 而要排 除脑 中那 个 可爱 而 又可恶 的印象 ，又 自觉 没 有那 种 力量 。因此 ，为稳 定 自己 七现 代 文 学 经 典 的心的动摇 ，他要从新估定太太的美学价值。他在醉醺醺的情 症 候 绪中，体认出太太的人体美的焦点是那细腰肥臀和柔嫩洁白的 式 手膀 ；略带滞 涩 的眼睛 j很 使那美 丽 的鹅 蛋脸 减 色不 少 ，可是 温 分 析 婉 的笑容和语音 ，也就补救 了这个缺憾 。然而 ，他在爱情上 的动 摇似乎也是有根据的“：可是 ，梅丽 ，近来你没有那么活泼 了。从 前的天真 ，从前的娇爱 ，你都收藏起来 ；每天像有无数心事 ，一股 正经地忙 着 。连 大声 的笑 ，也不 常 听见 了。你 还是很娇艳 ，还 在 青春 ，但不知怎的 ，你很有些暮气 了。梅丽 ，难道你 已经燃尽 了 青 春 的情 热 么 ?” 方罗兰在政治上 的动摇发生在革命斗争 的严重关头 。当一 起土豪劣绅策划 的三十多人 的流氓暴动被革命 纠察 队打散 ，斗 争的双方都有可能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时候 ，方罗兰只有苦着脸 摇头 ，心里异常地扰乱 。他似乎在从根本上考察问题 ，他心里升 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虽说是低微 的 ，然而是坚强 的 ： 正 月来 的账 ，要 打 总 的算 一 算 呢 ! 你 们 剥 夺 了别 人 的 生存 ，掀 动 了人 间的仇 恨 ，现在 正是 自食其报 呀 ! 你们逼得 人家走投 无路 ，不得 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 ，你们 忘记 了困兽 犹斗 么? 你 们 把 土 豪 劣 绅 四个 字造 成 了无 数 新 的敌 人 ；你 们赶走 了1日式的土豪 ，却代 以新 式的插 革命旗 的地痞 ；你们 要 自由，结果仍得 了专制。所谓 更严 厉 的镇压 ，即使 成功 ， 亦不过你 自己造成 了你所不 能驾驭 的另一方面 的专制。告 诉你罢 ，要宽大 ，要 中和 ! 惟 有 宽 大 中和 ，才 能消 弭那 可 怕 的仇 杀 。现在枪 毙 了五 六个 人 ，中什 么用 呢? 这 反 是 引到 更 厉 害 的仇 杀 的桥 梁 呢 !茅 盾 作 者茅盾所叙述 的笔下 人物方 罗兰 的这 番话 ，值 得仔 细研 众 究 。作者不像是在批判 方 罗兰这些 错 误 观 点 ，相 反 倒觉 得 给予 了好些 理解 和认 同 。这些话 即使今 天看来 ，也会觉 得 它 的分 量 。 蚀 或许 可 以说 方 罗 兰在这 里提 出的问题 ，其 实也是 20 世 纪整个 世 V 界所体验和反复面对 的一 个 问题 ，联 系到“茅盾 "这个 笔名所 反 映他在大革命 时期 的思 想矛盾 ，以及“矛盾 ”这个 词 成 为 当时 的 流行语 ，可 以感 到方 罗 兰这 番 话 里 所 隐含 着 的作 者 本 人 的一 些 观感和时代感 。既然 如此 ，我 们今 天 不妨 可 以从 这个 角度 ，从 “动摇 "所提 出的深刻 的思 想 、哲 学 、社 会 时代 问题 的角度 ，来 理 解这部小说 的价值和含 义 。这样 ，我们 就 可 以把一部革命 史 和 一部描写革命 斗争 的文学作 品 ，适 当区别开来 了 ，而 留给文学作 品一些思索 的余 地 。一个革命 的历史 学 家要严格 按 照革命 的意 识形态来正确地叙述历史事件 ，而一个革命 的文学家 ，不妨允许 他可 以在文学作 品里描述他在历史过程 中的体验 和观感 ，允许 他有意无意地在文本 里 渗 入一些 困惑 和疑 虑 ，允许 出现一 些 不 同的声音 。茅盾 当初大概就是这么想 的 ，因为他对 于作 品问世 后所受到的批评 ，虽然最初作过一些 自我批评 ，但最终是不 以为 然的 ，所 以他在 1 930 年 3 月底所写 的《蚀》的“题词 "里说“营营 之 声 ，不 能 扰 我 心 "。 ’ 然 而 ，最 有意思 的是 《，动摇》里两个 中心人物方 罗兰和孙 舞 阳，方是动摇 的 ，孙是不动摇 的 ，看来这两个人物形象都是作者 所要肯定或基本肯定 的 ，都是作者带着感情来描写 的 ，对此我想 不会有什 么争论 。作 品里 的人物大概有几类 ，一类 是正 面的 ，优 秀的 ，如李克 、方罗兰 、孙舞 阳 、陆梅丽 、陆慕云等 ；二类是正面形 象 ，但 比较猥琐 、平庸 ，如方 、孙身边那些人物 ，大炮史俊也在此现 代 文 学 经 J／h． ／ ＼ 列 ；三 类 是 反 面 的 ，或 者 就 是 反 革 命 的 ，可 憎 恶 的 ，如 胡 国 光 等 症 候 等 。由此看来 ，方 罗兰 当然 是 正 面 人物 形 象 ，即从 政 治 上 看 ，他 式 也是革命阵营 中的 中坚分子 ，只是 他在严 重关头 ，严重动摇 罢 分 析 了。“动摇 ”这 个 词 就 通 常 的 含 义 来 说 ，当然 是 批 评 性 、否 定 性 的 ；坚 定 、果 敢 ，当然 是 赞 扬 性 、肯 定 性 的 。作 者茅 盾 用“动摇 "作 小说 的题 目，应 当说毫无 疑 问包 含着批 评 的意 味 ，然 而 ，细按 本 书的脉络 ，就觉得作者对于坚定者和动摇者都给予了正面描述 ， 对 于动摇 者作 了深入 的发掘 和思 想 表 现 。也许 正 是在这 里 ，表 现 了作 家茅 盾 思 想 深 处 的 矛 盾 。或 许 可 以说 ，孙 舞 阳与 方 罗 兰 对 于时局 的不 同处理 方 式 ，无 意 中反 映 了茅盾 本 人 思 想 的不 同 层 次 和 不 同深 度 上 的思 想 矛 盾 。 更有意思 的是 ，坚 定 的果 断 的孙 舞 阳却 深爱 着 动摇 的方 罗 兰 。当然 ，这 也许 不是 茅 盾 的初 衷 。 同时 ，孙 舞 阳所 爱 的 ，也 不 是方罗兰的动摇 。然而 ，如果客观地看 ，方罗兰身上 的任何可爱 之处 ，恐怕都与他 的动摇有 内在 的必然 的联 系。例如他 的想 问 题 比较深刻 、长远 、全面 ，他 的冷静 ，他 的诚 恳 ，甚 至他 的缺乏经 验 ，他 的天真 ，他 的温柔 ，都 是 因为他 不会 简单地 肤 浅地对 待 问 题和处理 问题 。我想孙舞 阳大概是看到 了在方罗兰处事动摇 的 背后是他思想深刻 ，否则 ，她怎么会那样深地爱上他 呢? 方罗兰 的才华 ，他 的遇事要从根本上考虑 ，以及他总要从历史发展 的正 反方面考虑 问题 的思 维 方 式 ，都 只会 使 他 在 临事 时犹豫 不 决 。 已故领袖 毛泽东 曾经一再说过知识分子多端寡要 ，多 谋寡 断 ，又 说知识分子在未经严酷斗争锻炼时 ，都难免是动摇 的 ，这就等于 是说知识分子内在地与动摇宿命地连在一起。这样说来 ，动摇 是知识多 、想事深刻的人 的特点 ，难怪孙舞 阳那样深地爱上 了方茅 盾 罗兰。孙舞 阳的坚决果 断 ，是凭 常识 和女性 对 于时局 的敏锐感 —弋 觉就可 以做 到的 ，她觉 得要做 到不 动摇 并 不难 ，难 的是有 思 想 ， 有 深 度 ，所 以方 罗 兰 才 令 她 神 往 。 蚀 茅盾在《蚀》1 958 年 新 版 的后记 里 ，承认 他 在 大革 命 年 代 V 里 “，生活上 、思想 中"有很 大 的矛盾 ，所 以取 了茅 盾二 字作 为笔 名 。茅盾还 早在 l 945 年 6 月谈《蚀》的创作 时说 过 ：当开始 写作 的时候 ，我 的生 活 圈子实 在 比今 天要 狭 小 得 多 ，对 于 人情 世 态 的 了解 ，也 大不 如 今 天 。但 那 一 点 狭小 的生 活经验 ，确 是我那 时生 活的全部 ，—— 至少是那 时生 活 的重心所 在 。在 同一篇创作 谈 里 ，茅 盾 还说 ：我 怎样 开 始写第 一 篇 小 说 的 ? 事 极平 凡 。因为那 时适 当生 活“动 ”极 而“静 ”，许 多新 的印象 ，新 的感 觉 ，萦 回心 头 ， 驱之不 去 ，于是好 比寂 寞深夜失 眠想找个 人谈谈 而不得 ，便 喃 喃 自语起 来 ，那 时 只觉 得倘 不倾 吐心 头这一 点 东西 ，便 会 对 不起 人 也 对 不起 自己似 的 。至 于 这 一 点 东 西 浅 薄 到 如 何 程 度 ，错 误 到 如何 程 度 ，一 概 都 不 管 了 ，自然 更 不 会 考 虑 到这 样 写 出来 的东 西 是 否 投 合 世 俗 之 所 好 了 。 如果 我们 把 茅盾 的 以上 自述 与《蚀 》的 内容 对 照 一 下 ，一 定 就会 遐 想 ：茅盾 在“生 活上 ”和“思 想 上 ”遇 到 了什 么大 的矛盾 ，以 至要 以此作 为笔 名 ? 还 会 想“生 活 的全 部 " “、生 活 的重 心 "怎 样 地 隐含在他 的作 品里 ? 茅 盾 所 要 倾 吐 的东 西 ，主要 指 什 么 ? 如 不倾 吐便会 对 不起 的人 是 谁 ，在 作 品 里 以什 么形 象 表 现 ? 根 据 茅 盾 上 述 的 自述 ，也许 我 们 可 以大胆 地 问一 句 ：方 罗 兰 与孙 舞 阳 的故 事 里 ，可 否有作 家 自己的感 情 牵 挂 ，即作 家所 说 如不倾 吐便 会 对 不 起 的 人 ? 沿着 这个 思 路 ，我们 还 可 以有一 些 大胆 的推测 和分 析 ：方 罗现 代 文 学 经 典 兰与孙 舞 阳 ，在《幻 灭 》里 原 本 是 否 就 是 未 来 派 军 人 强 猛 和 闺 阁 症 候 的娇 小 姐 章静 ，而 在《追 求 》里 ，则 变 为曼 青 与 章秋 柳 。茅 盾 曾说 式 过他有可能重新处理《蚀》的题材 ，如果真的如此 ，也许方罗兰与 分 析 孙舞 阳就可贯穿全部三部 曲而成 为主线 了。我们之所 以这样 判 断 ，是 因为 章 静 、孙 舞 阳 、史 俊 、李 克 、赵 赤 珠 、王 诗 陶 、章 秋 柳 当 年都是在 S 大学 (上海大学 )的同学 ，而曼青与章秋柳 曾经有过 不寻常的关系“：章秋柳之善 于恋爱 ，曼青是亲身领教过 的。”秋 柳 只是象征她 的身体状态 ，但她不是一个优柔游移 的人 ，朋友们 都 说 她 的 肉体 是 女 性 ，而 性 格 是 男 性 。这 也 正 好 是 孙 舞 阳 的 写 照 ：武 和 阳。《追求》第 三章有好几段 文字 ，写曼青 与章秋柳 昔 日 曾有过值得纪念 的感情 ，然而在今 日章秋柳 的感觉里 ，已经找不 回来 了。因为她 在所 寻 求 的众 多 刺 激 里 ，变 得 麻 木 了。然 而 章 秋柳 与曼青 和孙舞 阳与方 罗兰 ，二 者谈 话 的模 式是相 同的 ：女 方 控制着 主动权 ，男方迷 惑不解 ，应接 不 暇 。 这样 ，我们把 三部 曲里 的主要人 物 打通 了 ，又把 主要人物 与 作 者茅盾 的关 系打通 了。这 有 助 于理 解 三部 曲发 展 的脉 络 ，有 助 于 理 解 作 品 对 于 作 家 的 重 要 性 o 《蚀》三部 曲分别 题 名 为 幻 灭 、动 摇 、追 求 。打 通 了来 看 ，可 以简要表述 为 《：幻 灭》写 失 望 ，《动摇》写 怀 疑 ，《追 求》写 悲 观 。 我觉 得 在事 过七 十年之 后 ，在 这 20 世 纪 快 要 结 束 的 时候 ，来 研 究 这 三部 曲 ，不妨 可 以试 试从 正 面 的 、积 极 的意义 上来 看待《蚀 》 里 的失 望 、怀 疑 和 悲 观 o 《幻 灭》写 大革命 前 夕对 于革命 的幻 想 和革命 高潮 中的某 些 失 望 ，这 里 写 的失 望 是 双 重 的 ：对 于 大革 命 中某 些 政 治 现 象 的失 望 和对 于爱 情 的失 望 。作 者 写 这 双 重 失 望 ，也 就 等 于 对 于 当 时茅 盾 的政治潮流有所批评 ，对 于静 的人生路程肯定 中有扬弃 。章静 众 在革命 高潮 中的武汉 ，短短两个 月 ，工作换 了三次 ，每一 次都增 加 了幻灭 的悲哀 。静不是吃不得苦 ，而是觉得无聊 ，她看透 了她 蚀 的同伴们的全副本领 ，只是熟读标语 口号 ，外边人讥讽政治工作 V 人员 为“卖膏药 " ，能够颠倒运用现成 的标语 口号 ，便 可 以做政 工 人员 。在妇女协会里办几 星期 的事 ，感 觉 得 也 是 一 种 敷 衍 应 付 装幌子 的生活 ，不是理想 中热烈 的新生活 。在省工会办事 ，单身 女子若不和人恋爱 ，几乎罪 同反革命 ，至少 也是 封建 思 想残余 。 此外 ，静在早些 时候还有对 于学潮 的幻灭 ：许多 同学渐渐丢开 了 闹学潮 的正 目的 ，却 和“社 会 上 "那 些 仗 义 声 援 的漂 亮 人 儿 去 交 际—— 恋爱 。还有对于每 El忙碌 的活跃 分 子 的幻 灭 ：原 来 不 过 是“跑腿大家”和“主义 的崇拜 者”。章静 在爱情 方 面 ，也一再 经 历 幻 灭 。先 是 处 女 梦 的幻 灭 ：处 女 的甜 蜜 的梦做 完 时 ，那 不 可 避 免 的平 凡就从 你 头顶 罩 下 来 ，直 把 你 压 成 粉 碎 。你 无 助 地 暴 露 在男性 的本能 的压迫下 ，只好取 消 了你 的庄严圣 洁 。然后 是爱 的希望转变成爱 的事实之后 的幻灭 ：平淡无奇 ，快乐 的希望总不 叫人满 意 。总之 ，章静半 年来 的经历 和所 见所 闻 ，都 表示 人 生 之 矛盾 。一方 面是 紧张 的革 命 空 气 ，一 方 面 却 又有 着 普 遍 的疲 倦 和烦 闷。“要恋爱”成 了流行病 ，人们疯狂地寻觅 肉的享乐 ，新奇 的性 欲 的刺激 。然 而 ，这 就是烦 闷的反 映 。在沉静 的空气 中 ，烦 闷的反 映 是 颓 丧 、消 极 ；在 紧 张 的空 气 中 ，是 追 求 感 官 的刺 激 。 所 谓 恋 爱 ，遂 成 了神 圣 的解 嘲 。 《动摇》写怀疑 ，写在革 命 危 急关 头对 一 些 革 命 理论 和策 略 的执行 上 的摇摆 和思考 。如所 分析 ，方 罗 兰之所 以摇摆 不定 ，是 因为他 经历 了大革命 的复 杂 性 ，是 因为他 从 根 本 上 来 思 考 大 革现 代 文 学 经 典 命 中的一些政治现象 ：把土豪 劣绅 四个字造成 了无数 的新 的敌 症 候 人 ，赶走 了旧式土豪 ，却代 以新式 的插 革命旗 的地 痞 ，要 自由结 式 果仍得 了专制 。他怀 疑暴力革命 的方式 。在感 情 上 ，方 罗 兰则 分 析 动摇 于爱情 与婚姻之 间 ，他 的怀 疑 所 指 向 的 ，是 他 自己 ，他 怀 疑 有 能 力 理 解 孙 舞 阳 的 感 情 。 《追求》写革命过去之后的反思和人生选择的悲观。曼青的 悲观包括两个方 面 ：一 是对 于 民族命 运 的悲 观 ，二 是 对 于“浮 浪 的青 年”颓废 的悲 观 。曼青 的悲观是一年 多政 治生 活磨成 的 ，是 做官做 出来 的一肚子气 。他 的悲观是他 看 到 当时 的“时代病 "： 今 天不 知 明天事 ，没 有一 个 人敢 说 他 的命 运 有 多久 ，人人 只顾 眼 前 ，只为 自己打算 ，没有理 由 ，没 有 目的 ，没有 主义 ，然 而说 的话 却是 同样 的好听 ，有时简 直怀 疑 到我 们 民族 的命 运 和 民族 的能 力 ，甚至于不敢相信我们这 民族 有 自己的 目的。曼青 的憧憬 转 了方 向 ，他 的最后 的憧憬 是教 育 。然 而“党要 清 ，学 校 也要 清 "， 曼青 教育救 国的理想 完 全 失 败 ，他 的理 想 女 性 的影 子 在 朱 近 如 身 上 一 天 天 暗淡 模 糊 ，但 朱 已成 了他“神 圣 的伴 侣 "。曼 青 像 三 个月前初离政界时一般 ，很感得疲倦 ，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 的最 后憧憬 了 ，而这 个 心 情 慢 慢 磨 平 了他 对 于 夫 人 的不 满 。另 一方 面 “，浮浪青年”的情 况 也让 他 悲 观 。这伙 人 确 是 焦灼地 要 向上 ，但他 们 的浪漫 习性 终 究 拉 他 们 到 颓 废 堕 落 。如 果 政 治 清 明些 ，社会健全些 ，自然他们会被纳 入 正轨 ，可是在那 混乱 黑 暗 的时代 ，像他们那样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 ，最终成 了 自暴 自弃 的 颓废 者 ：浪 漫 派 的老 同 志 史 循 因 浪 荡 过 度 ，骤 然 被 眩 晕 击 中 ，吐 出腥 血 ；章秋柳 染上 梅 毒 ，这 位 好 奇 浪漫 的女 士 的前途 已是 一 片 黑暗 ；王诗 陶 、赵赤珠二位 女 士被 迫走 上卖 淫 的道路 。总之 ，作茅 盾 品在一片悲观氛 围中，批评 了时代病和“浮浪青年”的颓废 ，这是 杰 《追求》积极意义的所在 ，而且这是它的基本含义 。 《蚀》三部曲所表现的失望 、怀疑与悲观 ，并不都是消极 的， 蚀 失望是有所批评 ，怀疑是有所思考 ，悲观是有所 否定 ，因而可 以 龟掣尹 重新选择‘。 ． 《 蚀》三部曲包含有政治和人文主义两大主题 ，茅盾在 日后 的长篇创作 皆未脱离此轨道 。政治主题是作者 由政治家转 向文 学创作所带来的，人文主题则是茅盾不倦地谛视人生和苦苦追 索人生意义的结果 ，也可谓是对文学研究会“文学为人生”传统 的发扬 。在这两方面 ，茅盾都 以观察 的深刻和技术 的独创 ，取得 卓 越 成 就 。 ‘ 1 997 年 5 月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