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思先生,身材魁梧,声音洪亮,从中年到老年,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样。我是他的学生,身为晚辈的我无缘认识青年时代的蔡尚思,可从他的遗著中,却见识了一个活泼泼、火辣辣的他。
早在八十多年前,他正当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华,独自一人骑着毛驴走出福建农家,赶往北京清华园拜师求学。五年后以一部名为《伦理革命》的论著,提出“地球一家,无地非家;人类十亲,无人非亲”的大伦理,猛烈抨击儒家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伦理观,虽然这不免有空想主义色彩,但在20世纪20年代启蒙运动中,“伦理革命”是最有力的反封建旗号,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章太炎的《革命之道德》,都不免有道德乌托邦的成分,这是一代人追求道德救世的社会理想,问题不在于可行不可行,重要的是提倡人格独立,反对封建专制和蒙昧主义,呼唤人文思想的新觉醒,这是走向人的现代化不可超越的过程。毫无疑问,蔡尚思先生在这社会思潮中,是一匹呼啸而出的黑马。
蔡尚思先生早年最出名的著作是《中国传统思想总批判》,顾名思义,这是系统批判儒家思想的力作,因此有人认为他批孔“过于激进”,由此也可说蔡先生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名“愤青”,然而他不是非理性主义者,这部著作也不是囿于一时的愤激之作。他自述:“我爱孔子,我更爱真理。”这是他经过深刻思考的肺腑之言。为追求真理上下求索,不计众议,提出独立的见解,这是学者的本色,而对儒家是褒多贬少,还是贬多褒少,乃是学术观点的不同见解,并非学问的精粗高下。他锋芒毕露,执拗地坚持不同意见的争鸣,正如他所说:“没有争鸣就没有创新!”
他自幼熟读经书,好学深思,以墨子的苦干精神自励,二十九岁在南京图书馆,每天读书十六七个小时,抄录资料数百万字,视图书馆为他的“太上研究院”,声称:“我想读完历代文集,不读完就不回去。”顾颉刚因此撰文称赞他:“读别集至三千种,并其他著述垂四万卷。”他广搜博采、孜孜以求的精神,终身不渝,退休后仍以九十多岁的高龄,挤公共汽车,赶往数十里外的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有人问他,何时才能小休,他借元曲中的一句话回答说:“死后休! ”
蔡先生一生著书立说,从16岁到97岁,八十年来发表文章230 篇,撰写编著作品40种,104 岁仙逝。复旦大学的同人们以蔡先生为复旦大学教授中写作时间最长、著书出版最多、寿命最长的三个“最”而自豪。
然而还有一“最”,在我心中长存,就是他独有的性格、永远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