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朱维铮(1)

在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特立独行,遭受非议;也少有人像他那样治学,备受称赞,连论敌也不乏褒奖之词。

非议的是他的坏脾气。他桀骜不驯,盛气凌人,遇有不合意的,立即拉下脸来开骂,不管不顾,有的学术会议甚至不敢请他参加,就是怕他弄得人下不了台。称赞的是他的功力非凡,他师从经学大师周予同,专治经学史,这是一门头绪纷繁而又古奥艰深的学问,他凭借严密的思维,流畅的表达,条分缕析,把一团乱麻整理得井井有条,且多有独到的见解。经他编注的古人文选,以准确精当、明白晓畅,受到读者的喜爱。

学业成就了他的声名,也毁了他个人的幸福。他治学之勤奋,实属少见,白天教学,夜间工作,直至早晨才合上眼,休息半日。他自述做学问是自讨苦吃,每有兴会,又兴奋不已,深夜空腹也要自斟自饮,甚至酗酒无度,贬之者视为酒鬼,褒之者誉为酒仙,日积月累伤害了身体。

他的前妻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也是学业有成的数学家,可是强强联合,难免会针尖对麦芒。在居家生活中,两人都忙于学业,不及他顾,总要吃饭吧?谁也不愿起身动手,结果呢,谁耐得住饥饿,谁就是胜利者!这样的婚姻又怎能不走到尽头?在大学时他们本是一对身材高挑、面目姣好的金童玉女,是人见人羡的绝配,婚后又有两个可爱的儿女,那该多么美满!然而爱情终于被岁月消磨。20世纪80年代初他前妻出国深造,两人感情已有裂痕,他让我买一条火腿托人捎给她,为了这火腿,一再嘱咐,品牌、规格、包装等等,叮咛复叮咛,大大咧咧的他,竟然也会这样婆婆妈妈!这使我意外,也由此感受到他对妻子的款款情意,如此佳偶又何以不能相守白头?难道沉醉于学问的人,是如此不通人事?对此我只有叹息!后来他终于找到现在的妻子,使家庭生活变得圆满,这是他的幸运。

他的骂人有时是怪怪的,使人不可捉摸。一次他对王元化说:“你当上海宣传部部长三年,一事无成。”这是指责吗?是,也不是。他接着又说,一上任,便遭遇反对精神污染,连自己都差点成了反面教材,怎能再有建树?不过有一件事没做——没有主动整过一个知识分子。还有一次他和我一见面,劈头来一句:“你怎么去抢文学家的饭碗,一个历史还不够你搞的!”我一怔,才明白这是指我写了些散文。这句话是对我批评还是表扬?不明白。他就是这样好话当作坏话说,坏话更要使劲向坏处说。

他的骂人,有时也带来一些麻烦,不仅使他到处树敌,有人还扬言要控告他。这是因为他说孔子是私生子,孔子家系自东汉孔融之后就已混乱,孔子后世七十多代,到底有多少孔子的血缘?早就断档了!这引起孔子后裔的不满,有五十多人联名写信要告他侮辱先圣。对孔子血脉一说,虽不中听,可也没有什么不妥。据新华社2010年2月7日报道,最新科学研究发现,当今中国实际上已不存在纯种的汉族人,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汉族已与其他民族融合,经现代生物学的检测,汉族已不再具备专有的DNA。连当今中国人都已不再有纯汉族的血统,现代孔子后裔怎能拥有两千多年前孔子的真血脉?要说是后人也只能是指文化传承,那也不限于孔子一系。当初他说这话并不知道后来这一结论,与孔子后裔也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干犯众怒,出此言说,为的是坚持真知,这就是他治学的风骨。

当然,他的骂人也有失之偏颇之处,尤其对国学和国学院,用语之尖刻,出言之不逊,使人难以承受。国学不是“学”吗?既为之学,不妨多元多议,岂能以骂压人?有时他骂得太出格了,被骂的也就一笑置之,这才是高人之态,相比之下,他反而显得褊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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