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中秋节前,我买了几箱水果又去,一名护士告诉我,丘师傅死了。患者来去,物是人非。认得我并且我也认得的,寥寥无几了。
在探视室,我意外地见到了“周郎”,他膝上安静地卧着咪咪。那猫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漂亮。他老父母,坐他对面。
“儿呀,你就跟我们回家吧!”
他老母亲劝他。看来,已劝很久。
“周郎”说:“爸,妈,我的病还没轻,我不回家。”
他老父亲急了,训道:“你就是因为这只猫!”
“还因为丘师傅,他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好。”
“我们对你就不好了吗?”
“爸,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得说话算话啊!”
那是精神病人的青年,轻抚了几下咪咪,突然长啸:“啊哈!我乃周瑜是也……”
接着,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地唱京剧。而咪咪,动一动,更加舒服地卧他膝上,习以为常。
两位老人,眼中就都流泪。
我的哥哥患病四十余年中,我无数次出入各类精神病院,见过各种表现的许许多多的精神病人,却第一次听到精神病人不肯出院的话,为一只瞎猫,一份承诺和对友情的感激……
我心怦然。
我心愀然。
“周郎”终于不唱,指着我对老父母说:“你们问问这个是作家的人,我一走了之,那对吗?”
两位老人,也都泪眼模糊地看我,意思是——我们的儿子,他究竟说的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啊?
我将两位老人请到探视室外,安慰他们:既然他们的儿子不肯出院,又何必非接他出院不可呢?随他,不是少操心吗?
两位老人说,一想到住院费是别人预付的,过意不去。
这时院长走来,说丘师傅根本没留下什么钱。说丘师傅自己的住院费还欠着一个多月的,儿女们拖赖着不肯来交。又说小周是几进几出的老患者了,医院也需要有一定比例的轻患者、老患者,利于带动其他患者配合治疗。民政部门对院方有要求,照顾某些贫困家庭是要求之一。并大大夸奖了“周郎”一番,说他守纪律,爱劳动,善于团结病友。
我扭头向病室看时,见“周郎”在室内侧耳聆听……
如今,六七年过去了,我的哥哥,早就转到现在这一所医院了。
几天前我去探视他,陪他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陪他吃水果,聊天。
老哥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小周吗?就是我在前一所医院的病友……”
我说记得。
哥哥又说:“他总算熬到出院的一天了。”
我惊讶:“他刚出院?你怎么知道?”
“我们一直通信来着。”
“你和他?……一直通信?……”
“咪咪病死了。小周把它埋在了那一棵松树下。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做了一回说话算话的人,感觉极好……”
“怎么好法?”
“那他没说。”
六月的夕阳,将温暖的阳光,无偿地照在我和我的老哥哥的身上。四周静谧,有丁香的香气。
我说:“把小周写给你的信,全给我看看。”
哥说:“不给你看。小周嘱咐,不给任何人看。”
老哥哥缓缓地享受地吸烟,微蹙眉头,想着一个老精神病患者头脑中的某些错乱的问题。四十余年来,他居然从不觉得思想着是累的。
我默默地看他,想着我们精神正常的人的问题。有些问题,已使我们思想得厌倦。
忽然他问:“哪天接我出院?”
那是世上一切精神病人的经典话语。
他眼中闪耀着渴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