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生活中,有时我是一个旁观者(1)

用幽默的笔调写沉痛人生,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经验。

傅小平:我看了相关资料,无论是新闻还是评论,都聚焦在《蛙》有哪些新的特点上。出版社寄来的试读本则干脆一一列举了新书的六大特点。但我觉得你自己说得更实在,如果姑姑这个人物形象塑造成功了,这部小说就有它面世的价值。其实也就是绝大多数经典的小说都是由活生生的典型人物给撑起来的意思。此外,你说过的另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大致的意思是用轻松的笔调写出非常痛苦的现实;换一种说法就是,用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悲剧的内容。

莫言:用轻松和幽默的笔调,写沉重、痛苦的人生,实际上是我从多年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种经验。回首几十年来经历的现实生活,我本人的感受就是这样的。其实,老百姓的生存又何尝不是这样。在他们沉痛的生活内核之外,你总能看到饱含民间智慧的幽默“外壳”。他们历经了太多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只有借助于幽默的、轻松的,或是阿Q的精神,他们才能获得幸福的感觉,才能汲取到一种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傅小平:有一种观点认为,喜剧是悲剧的最高形式。我们的作家写苦难、写痛苦总是喜欢刻意写得压抑。你的小说反其道而行之,本书写王仁美被强制堕胎意外身亡,还有姑姑率领小狮子水上追捕王胆的章节就充满了喜剧性,同时又让人读后有欲罢不能的强烈痛感。遗憾的是,随着故事情节往前推进,这种充沛的阅读张力没有再维持下去。读完全书再去回味,尽管对那两个章节印象深刻,但总体上却感觉不到沉痛。我们说严肃的喜剧,都包含了一种崇高的悲剧精神,但在这本书里,感觉这种悲剧性被过于喧嚣的喜剧感消解了。

莫言:小说的后半部,故事开始进入当下生活,也就是进入了一种相对荒诞的生活状态,随之而来的就是悲剧精神的消解。虽然我们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痛感,比如叙述人蝌蚪退休后从北京回乡定居,发现触目所及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高密东北乡了。而他曾经如此熟悉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当年的痴情少年王肝,变成了耍贫嘴的人;郝大手、秦河这样的民间艺人,处于半仙魔法的状态;曾经的万元户陈鼻成了酒店里的一个道具;小学同学袁腮开起了牛蛙养殖中心兼婴儿生产车间;而蝌蚪自己因为救济陈鼻的钱被一个邪恶的少年窃走,他在追赶过程中却反过来被其追杀……同时,他痛苦地回想着种种不堪回首的个人经历。这些都不无痛感,但都充满了荒诞色彩。

因为荒诞,痛感注定要被消解。例如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写的是拉丁美洲大地上最为沉痛的历史经验。因为荒诞的介入,无论多少死亡事件,多少悲惨体验,给人的感觉都只是一个闹剧,一场梦境。那肯定不能给我们像王仁美走进手术室之前,表面上很幽默,让人笑,实际上却让人哭的尖锐痛感。其实,不只是你读到的这部《蛙》,我的几部小说都有这样的情况。像《丰乳肥臀》,到后半部也有些泄气。因为进入了现实社会,像乳罩大赛这样的荒诞表演,不能不消解悲剧感。现在的社会太丰富,生活的变化太快,人的感受也越来越迟钝、麻木。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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