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湮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虽然这与我现在讲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在崔护那首诗中,“桃花”、“春风”本是寻常得见,“此门”或有特别之处,但诗人亦未予描写。诗中所呈现的,实际上是个平凡极了的场景。唯其如此,才体现出诗人的独特感受——或许可以借用相传为刘禹锡所作的“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来形容。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正是这样的罢。
对我来说,记忆之中最与母亲相关的,无非是华润超市这种并无特色的地方,还有她常去的东四环南路的燕莎奥特莱斯、四元桥的宜家家居和我家附近的沃尔玛,——这里标举出地名,大概正与崔护笔下的“此”字相当。
记得有一次去奥特莱斯,彼此走散了,但母亲很快就找到我,她说推理小说读得多了,稍加分析就知道我会去哪儿了。母亲去世前四个月,到小区的卫生服务站输白蛋白。末了一次输完后,她要阿姨推着她去沃尔玛逛逛。是个阴天,待到她们出来,果然下雨了。阿姨用雨披包裹着她,才没淋着。几天后母亲就去住院,再没回来。这是她一生中自己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我对友人马家辉讲起这事,他感叹道,真是热爱生活的人哪。母亲从前的日记写道:
“去了沃尔玛,进超市,先看花,真有好多花草,很吸引人。我现在屋里花已太多,以后若没人送花来了,我再买不迟。小金鱼也好看。买了牛奶、点心、香蕉、小油菜、冻柴鸡、鸡小胸、鸡翅根、花肥等,满载而归。”
“下午阿姨来后,就让她推我去沃尔玛。这两天暖和,下午出外特别舒适,院内南门外,只有几天,又开了几片红色的花(不知名),矮树上红似小喇叭的花,密密麻麻,真好看。在沃尔玛买了两盒三元牛奶(仅有的),结果奶酪忘买了,买了排骨、水果、蔬菜、豆制品回来。”
她最后一次来这儿,情景也许差不多罢。现在我去这些地方,当初她在哪个货架前停留,买了什么,简直历历在目。虽然买的都是普通家用物品;而所能唤起的关于她的回忆,大多也不成片段。往往只感受到一种氛围,母亲曾置身其中;这几乎说得上是因母亲而生的氛围仍然存在,她却被永远排除在外了。
有的地方,母亲平生从未到过。譬如后来我去日本,在新宫的丹鹤城公园逢着樱花“满开”。有人写文章以“轰轰烈烈”一语形容樱花开放,我倒觉得它开也是端庄的,落也是娴静的。不少家庭或伙伴,聚在樱树下野餐。都坐在塑料布上,穿着寻常衣服,脱了鞋放在背后。吃的是刺身、寿司、便当,甚至麦当劳食品,还有烧烤;喝的是啤酒、汽水,偶有清酒。这叫“花见”。看见这般情景,我忽然想起母亲,不禁黯然神伤。
最能将已经去世的母亲与此时当下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这种日常生活的氛围。她曾经享有的,或者她永远错过的。简单,平凡,然而强烈,持久。这种氛围比比皆是,母亲去世后我才真正留意,于是就更多引起关于她的回忆。
周作人翻译过一篇加太浩二所作《母亲的味道》,文中写道:作者有一次陪母亲到一家小餐馆歇息,“我问她吃些什么,她说道:‘什么叫做卡耳庇斯的,我想喝一回看。这名字我是知道的,却是没有喝过卡耳庇斯这东西。’我于是叫了一杯热的卡耳庇斯和咖啡。母亲一口一口的很珍重的喝着,并且喜欢的说:‘这样好吃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喝着。过岁时,再给我喝一回吧。’……就在那年的秋天,有肺结核的母亲因为结核菌侵犯了喉头,什么也不能吃而死了。”(译注:“卡耳庇斯”即酸牛奶加钾,乃取钾与乳酸性饮料二字拼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