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

当时母亲望着窗外的那种既惊异又忻幸的表情,此刻犹在我的眼前,鲜明真切极了。

汉语有个新词叫“地标”: 指某地方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物或自然物,游客或其他一般人可以据此认出自己身在何方,有类似北斗星的作用,例如摩天大楼、教堂、寺庙、雕

像、灯塔、桥梁等。”

也许可以说,还有一种属于个人的“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

我发现,与母亲相关、与她和我那一段共同经历相关的这种“地标”,已经陆续不复存在。它们甚至先于母亲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

我想起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说的正是这种记忆或情感地标。这里“此门”以及“桃花”、“春风”,都相对恒定不变,都是维系对“人面”的回忆的证物。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李清照《武陵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尽管惆怅乃至悲伤,情感上毕竟有所依托。

然而如今“人”固已“非”,连“物”都不再“是”了。

说得夸张一点就是,母亲虽然离开并不很久,但我感觉她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

有天傍晚我去小区门外的华润超市,发现货架空了不少,顾客也寥寥无几。又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见卷帘门紧锁,连牌子都摘下来了。这是母亲晚年去的次数最多、也是与她的生活关系最大的一个地方。超市就在母亲住处的马路对面,有时晚上她站在窗前,见超市灯还亮着,便说,啊,华润还没关门呢。她有那里的积分卡,每年都能换一点东西。

又一日,我去附近的另一家商场凯德 MALL,原来这儿叫嘉茂购物中心,发现母亲和我一度常来吃饭的四楼大食代美食广场,已经改成电玩城了。母亲曾给姐姐写信说: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和方方去华联四楼,叫‘大食代’,那里一柜台、一柜台什么吃的都有,风味小吃和正餐都有。方方叫的虾肉云吞(还真不错),我叫的日式牛肉饭,盘中有沙拉,有豆制品,有米饭,有煎的牛肉片,当然我吃不了,方方再吃点,化了四十元。是要买卡(五十元,一百元),拿卡到各摊去划,然后给张小票,吃完可去退钱,也可保留钱卡,下次消费。”

我再去一楼的面包新语,那里也被一家苹果手机经销店所取代。母亲在家的最后几个月,我常在这儿为她买名叫“家乡香肠”和“肠仔卷”的夹香肠的面包。那时她已很难进食,但在每晚睡觉之前,我还是要她坚持吃一两口。

像这样的事情,好像一桩接一桩似的。

其实母亲生前对此已有亲身体验了。她曾在日记里描述过我家附近宏泰市场的“末日”,那是她常去买菜的地方:

“快到宏泰的街上,就有想不到的热闹情景 :街边都摆满了好几层的摊子,买菜的人也多,还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摩托车来回拥挤着,今天是星期五,为什么会这样热闹,摊子上的货都挂着‘甩卖三天’。阿姨好不容易把我推进市场,发现基本上都空了,原来要拆了。先买了两瓶麻酱,好多人在买,说是贱卖。一切都乱了。又把我推出街上,简直无法通行。买了小油菜、菜花、扁豆、猕猴桃,还多要了钱。阿姨都慌了,场面那样混乱,我也没看清,总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唉,卖菜的市场又要拆了,房地产老板又要在那里盖房子了,菜贩如何去处,那就无人知道了。真是一件接一件生活上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以后只能到超市去买了,芦笋也没见着,幸好还有的吃。”

母亲去世后,我还特地来这里探访,结果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话说至此,我似乎很理解张岱《〈西湖梦寻〉序》所云: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