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
对比《檀弓》,孔子的悲哀程度,尤甚于他自己将死之时。也许自己的死是完结;他人之死则是丧失—具体这个人的丧失,我与这个人的关系的丧失。丧失甚可悲哀,完结则一了百了矣。我也曾经想到:母亲死了,她丧失了一切;而我丧失得更多。再来看《先进》:“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孔子似乎早已为颜回担忧,惟恐他死了。
周作人在《唁辞》中说:
“死本是无善恶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却非浅鲜,也就不能不说它是恶的了。”
他所翻译的萨福诗作残片则径直说:
“死是恶,因为诸神是如此判断的,假如死是善,那么他们也当死了。”
这里所表达的是人类对于生死问题的困惑与恐惧。萨福去今两千六百年,今人对此的感受实际上仍然同她一样。这似乎动摇了萨福的价值观;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
所有关于生死问题的追问都指向虚无与沉重——死是虚无,生是沉重。而生本来的意义,是要抗拒这两点的。卡夫卡日记有云: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在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的时候,还会有新的力量,这正好意味着,你活着。如果他们不来,那么一切就到此结束,彻底完
了。”(一九一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据此,死才是真正的绝望。卡夫卡日记又云:
“人们从来不知道,是否人们感觉到的绝望是合理的绝望,或者是没有道理的绝望。”(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其间区别,也在死与生之间。然则既已死了,连绝望也没有了。所以卡夫卡所关注的是“绝望之前”。再来看“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其意若云:既然活着,就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姑且以希望鼓励自己,不管希望是否虚妄。向死而生,庶几近之。周作人在《寻路的人》中说:
“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
“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单独意识着罢了。
“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挣扎着。”
此文写于周氏兄弟失和之际,过了三年,鲁迅在《写在〈坟〉的后面》中表达了与之几乎相同的意见: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
鲁迅在《希望》中引用裴多菲·山陀尔的话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可以概括兄弟俩的想法。
想到死亡,每每有一种幽深黑暗、不可企及的感觉。
死之为虚无,之为绝望,要在时间的向度上——准确地说,是在时间消失的向度上——才能真正体会。“永远”,这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如今想来,未免讲得太轻易了。母亲去世了,我才体会到,“永远”是无底的深渊,有始无终。这个词实际上只有否定意义:当我们说“永远如何”,只是一种愿望;说“永远不能”,才是真的。直截了当地讲,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以此形容。
与“永远”相关的另一个词是“永别”。这似乎是实在的。然而“别”的一方——生者,本身也不能够“永远”。只有在两个死者之间,才真的是一种永远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