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六岁离家外出读书,我独自跟世界厮杀时从无畏惧,深夜里的泪痕从不留到黎明。是因为我知道无论走得多远,还是能在脆弱至极的那一刻,卸下所有在陌生人面前佯装镇定的伪装与彻头彻尾的狼狈,走到他面前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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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他28岁,婴儿时候的我很胖,脸蛋、胳膊和腿都无一例外的滚圆。我想象不出那么瘦的他抱我时是什么样子,家里居然没有一张一岁前的我与他的合影。
但是我看过我出生前他与妈妈在泰山山顶拍的照片。剧烈的山风吹过头发,他戴黑色边框的眼镜,微微地笑,细长的手指交握着扣在膝盖上,像一个文弱的书生,难免让人想起柏桦的诗:“小竹楼,白衬衫,你是不是正当年?”
他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从小给我唱的歌都是20世纪80年代的校园民谣,既能将一手楷书写得端正有力,也能在下班后的晚上端坐在书桌前读一本欧·亨利的小说集。直到现在,我给他讲我读的书,他也能从谍战剧和警匪片中抽身,听得津津有味。
彼时他还是中学老师,能写一黑板漂亮的板书,然后轻轻地拂掉落在衣袖上的粉笔屑。他数理化样样精通,可惜这些天赋都没有遗传给我。
我初中的化学老师当年也是他的化学老师,他毕业之后回校教书,他们便成了同事。初三刚开了化学课,我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战战兢兢地站在办公室里等着挨训,那位胡子已经略白的化学老师摘下老花镜,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你说说,你爸爸的化学这么好,你怎么就……唉……”。
我能记得三岁时被奶奶牵着走街串巷唠家常,也记得坐在妈妈当老师的小学教室里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看,尽管他陪伴我的时间最多,但对他最早的记忆却莫名其妙的模糊。
关于他的最早的记忆来自四岁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爬上奶奶家的房顶看夕阳。他问我要不要去上幼儿园啊,我说好。初秋,幼儿园开学了,他骑自行车送我,沿途路过苍翠的田野和安静的村庄。
第一天上学,我一改之前说好的“听话”,他一走我就放声大哭,他无奈,只好在窗外站了一天陪我,直等到教室朝西的灰木窗框被傍晚的斜阳照成柔柔的粉色。
第二天,他一走我还是哭,于是他只好指着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跟我商量:“我站着太累了,我去你们老师的办公室坐着吧,我保证不走,你看我自行车在这儿呢。自行车在这儿,我走不了,对吧?”
我想了想,答应了,上课的时候一直监视着那辆自行车。后来我才知道,虽然自行车一直放在那里,但他却偷偷地溜走坐了公交车去上班。不小心说出真相的时候,他不顾我的愤怒,幸灾乐祸地笑我:“小孩子真好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