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落难国人自有办法苦中作乐
木心先生除了好玩之外,实际上就像您刚才说的,他最好的岁月可能都被毁掉了。他自己也说过一句话,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都是错的。我特别想问的是,像他这样的比较顽皮,或者是幽默、机智的外表之下,是不是一个内心特别悲哀的人?
陈丹青:当然,因为这样他才会好玩嘛。
您怎么理解他的这种悲哀?
陈丹青:我记得很多长辈,老头老太太,非常惨,他们年轻的时候过很好的日子,很有身份,后来住得很差,没有尊严,但是他们自有一套办法,就是苦中作乐。几乎沦为乞丐的生活,我都亲眼见过,但他会自嘲。不然你怎么活下去,这不是木心一个人的生存策略,是很多人,曾经很多人这样生活。
所以稍微受点委屈就抱怨受不了,那人格就很有限了,太单薄了。我们现在能够提供更多的资源,除了按规定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是提供娱乐的,就是一定能够让你笑,让你有一个晚上,哪怕两个钟头能够开心一下,忘记一下。以前这些都没发生,人是凭自己的天性做到了怎么样让生活过得有意思一点儿。
你看现在有酒吧,酒吧就是提供一个晚上的快乐,或者忘记一会儿,我们那个时候哪有酒吧,但是我们有很多聚会,意气相投的人、聪明的人,一些人聚在一块儿,完全靠语言,靠性情,靠机智,靠豪爽,没日没夜天天这样子过,最要紧是大家都要有时间。现在跑到酒吧,坐一会儿喝杯茶,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因为回去以后就上班。
说个题外话。像毛姆的《刀锋》,木心先生应该也有写到,里面的主人公拉里过着一种隐士的生活,他去印度寻找东方的秘宗,完全区别于他周边之前的那些朋友的生活。我们一方面很羡慕或者是很尊重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好像又没有办法坠入这种深渊或者说黑洞,就像您刚才说的这些问题,比如说我可能离不开这种大工业时代的生产方式,我必须9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还有买房买车这些问题。而且现在娱乐产品非常之多,好像我们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感觉。您觉得我们这些现代人,到底是我们自己可以去选择幸福,还是说这个时代给我们施加了一种特别大的枷锁?
陈丹青:所以你看在每个社会会留出一些空间给艺术或者给一些能够独自选择生活方式的人,比如说西方很多现代艺术,他们的想法很疯狂,你看了可能会以为西方就是这个样子。在美国,在欧洲,一些发达国家看到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这样的讯息在告诉你其实绝大部分人过的都是一种后工业时代的生活,就是会有一群人挣扎出来说,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试试看别的方式,或者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所谓自由,这就会体现在艺术上。
但是另一面,工薪阶层还是留存无数自己小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个真正多元的社会,宽容的社会。应该说这30年,在中国大家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空间还是比以前大得多了,像陈向宏弄出这个乌镇来,是个意外,大部分镇都湮灭了,他却挽救了一种可能性,你到乌镇来的这一两天,你有空闲,可能什么都不想,或者你唤起记忆,过去是怎样生活的。虽然它是假的,所有我们今天提过的娱乐休闲其实都是假的,但是人需要这种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