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读史书,读到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忍不住嘴馋想吃蛋炒饭,结果炊烟被敌机发现,投下一颗炸弹……我猜想,我和成为蛋民的各种可能性擦肩而过,这个奇迹的前提是我从小养成了早餐不吃鸡蛋炒饭的习惯。
上中学时,几乎每一天我都会在清晨跑步,下午踢球。现在住在空气污染严重的意大利历史名城,我怀念那个年代冬日清晨中国西南小县城学校运动场上湿冷的空气,我穿着短裤离家,背着书包,提着布袋,里面是当天要穿的衣服。
街上的店铺紧闭着大门。偶尔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卖力地骑着自行车,骑到上坡处开始陪着自行车链条喘息。那一刻我正大声背诵着英语课文从坡顶走下来,骑车的人惊愕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翻身下车,他实在蹬不动了。
通往学校的铁桥桥头有一家面馆,那里有美味的牛肉面、豆汤面、油素面和肥肠面,一个女工正在生火。我走上铁索桥,桥下的河水发出不小的声响。我继续念着英文,像远古时代的巫师在荒野里尝试驯服天气的咒语。
过了铁桥,走上一些台阶就到了学校。值班员还在睡觉——准确地说,他会在6点准时把学校铁门打开,然后回小屋里继续睡觉——他曾允许我在值班室里放过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捡来的可乐罐,我用罐子练习绕杆射门。
我不会在清晨碰球,也不会碰可乐罐。我念着英语走进教学楼,打开老师的大办公室。我父亲是学校的英语老师,我有他办公室的钥匙。我把所有东西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这时候,finally, stop, no more English, Mr. Wang! 晨跑开始。
在操场上,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杨能源。只需要看名字,你就能明白,杨能源是个比我出色很多的运动员,无论是长跑还是足球。他是“能源”,而我是“勤奋的”——上了年纪的——伯伯。
杨能源的父亲是学校打字员,母亲在学校里开了一个简易的面铺。每天清晨跑完步,我匆忙地换好衣服,从父亲的办公桌里取出一个搪瓷缸子,去杨母的面铺吃早点。
记忆和季节密切相关,我只记得面铺里冬天的炉火。面铺外的天空仍然暗黑,所有来吃早点的人都注视着那个巨大的炉子,蓝色的火苗从锅底窜出来,杨母拿着长长的竹面篓和竹筷,从翻滚的水里捞出面条,快速分到杨父在一旁摆放好的带着辣椒佐料的碗里。接着,她抓起一把莴苣菜叶扔进锅里,再用面篓捞出来分进各个面碗。她又揭开旁边小火上的另一口锅,给碗里的面条都浸上骨头汤,最后,她用小勺从铁盆里舀出一些猪油,轻轻浇到每碗面条从汤里冒出来的尖顶上。
食物为四川人带来的心理优越感,只有四川人能明白。这种优越感一旦表述出来,必定得罪很多人。2004年,作家魏明伦接受《体坛周报》采访,他说“四川的猪也比很多地方的人吃得更好”,出报当天,读者热线被抗议电话打爆,都是北方汉语的叫骂声,该文责任编辑、革命根据地来的江西老表魏寒枫让别人去接电话,自己躲在一旁偷笑。
我在杨父杨母简易面铺的炉火旁早餐过6个冬天,记得我和杨能源在6年中的变化,印象中的杨父和杨母却像那团炉火,只是重复出现,从未有所改变。
我无法想象其他地方的人可以早上没有吃下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开始学习和工作,直到上大学去了北京,我才知道曾把大城市的生活想象得太好。在学校食堂里,我不知所措,那些煮鸡蛋、馒头、花卷、豆浆、豆腐乳,每一样都在对我召唤:将就一下吧,孩子,做个蛋民!
午晚饭同样难以下咽。有一天我什么也没吃,就寝前饿得实在熬不下去,但也不想吃方便面,想起宿舍楼门外有个女人卖茶叶蛋。我买了6个,当我狼吞虎咽把它们全吃下肚,立即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鄙视鸡蛋,只是它们和我的胃无法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