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老士官,而是一位老中尉人事官。他成日喝酒嫖妓,经常因欠债而让老百姓告到军营来。有一回,我们年轻的营长发火了,他对喝得醉醺醺的老人事官说要将他送军法。“你要把老子送军法!你要把老子送军法!”人事官突然发狂叫骂,“老子当兵的时候你在哪里?”接着,他倒在营长烫得笔挺的军裤下,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死命哭骂:“老子十四岁时我娘要我出门买酱油,就被你们抓来当兵;你就毙了我罢,让我见我娘去!”营长在本师以行事果断卓绝著称,此时被他闹得呆在那儿,不知所措。我知道,像他那样在我们村旁的黄埔大道上踢正步训练出来的新制军官,不会了解那场荒谬战争,以及那战争造就了多少扭曲的人性、人生。

部队回到台湾后,驻地在新竹杨梅,离台北不算太远。我每个周日假期都到父亲的病床边陪着他。自己当了兵,曾站在金门古宁头眺望大陆,曾在营地里捡拾古宁头战役中被同袍就地掩埋的共军枯骨,曾陪着那些归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我这时才能体会父亲那一代人在台湾的挫折与对故乡的想念。他们从来没有离开那战场—即使现实的战场已化为每日柴米油盐的生活压力,即使战场已成为官场、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他们还是生活在仁安羌大捷、四平战役的艰苦与荣耀记忆之中,还是以黄埔军人自诩。

有一天我进入父亲的病房,病床是空的。一个护士察觉我的惊恐,她对我说,放心,王先生是去做检查。我与那护士坐在空荡荡的病房内。她对我说,你是王先生的儿子罢,你父亲常提起你,他很以你为荣。我听了心如刀割:混了几年小太保,又两次考大学失败,除了为赚点零用钱而在报上发了几篇散文外,我有什么可让父亲感到光荣的?在我退伍前半年,父亲终于去了。那晚台北荣民总医院打电话到军营里,营长要他的司机立刻送我到火车站。到了医院,见到父亲容颜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并未感觉特别悲伤;只是觉得,儿时以来父亲一直佑护着我们的伟岸身躯,为何此时小了许多。办完父亲的丧事,半年后我在军中服役期满。往后的六个月,每天我至少花上十五个小时读书,后来考入师范大学历史系。推动我的,以及后来一直推动我读到哈佛大学的,是我对父亲的感念——他以我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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