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28日致赫斯函
湖南省衡山附近的南岳
到了21日,武汉就一筹莫展了,我一直待到22日。蒋夫人安排三民主义青年团在22日晚上撤离,我们同他们都搭乘国际红十字会的船去湖南长沙。我们在船上的最后两天既无灯火又无食物。到了长沙又碰上每天轰炸。我们在长沙没有久留,在这里也许最多也不过住一个月,然后继续撤退。军事司令部在衡山,这里是南岳,离衡山只有几里路。这是山中一个小地方,没有电灯电话,也没有铁路,但在深山里面风景绝佳,美不胜收……我们于22号离开武汉。“坚守武汉”、“誓死保卫武汉,战斗到最后一息”,写着这些标语的横幅仍挂在沉郁、阒寂的大街上,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好像在发出动员令。“义勇军”仍在开赴“前线”,开赴死亡线;伤员们仍然躺在病床上,红十字会的船还没有把他们疏散出去。曳动的脚步下是一片悬浮的沉默;望不到尽头的曳动,四十万双脚走向远方。挑担者的行列漫长蜿蜒,他们肩扛扁担,扁担两头挑着包裹,包裹跟着永不休止的脚步的节奏晃悠。这样的挑担者的脚步已经覆盖了整个中国的土地;他们的肩膀、骨肉已经适应了这担子的起起落落。他们像水,像溪流,像液体,不动声色,不曾暂留,也不可遏止。看不到洋车。楼顶上的旗子被拽下来,一面又一面。
走了三天半,船到长沙。船在靠码头时,只看到一片混乱和嘈杂。武汉沦陷使这里也陷入恐慌。那些已经来长沙住了一阵子的难民现在又准备离去,同刚从武汉逃到长沙来的这些难民正好迎头碰上。这些人会站住了问:“又打算怎么样?”那些人会回答说:“长沙也不安全,还得往远处去,走得更远些,更往西边去……”全家老小走得精疲力竭,就在拥塞的路旁或是河边抱着他们的包袱躺下了,他们把毛巾系在一根棍子头上伸在河水里蘸蘸湿,拿过来擦脸;人们在道路上和河边形成的行列,长长的简直一眼望不到头。然而,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人们仍怀着一线希望,得过且过,像一条巨大的蚯蚓在蠕动着,不分昼夜地行进着,虽然有些人坐着,有些人在等待,有些人站住在那里,有些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或者累得再也无法走动,有些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成百万的人走上了大路,离开了城市,向着农村散开,朝西而去。
我猜当时在华中几个省的道路上,定有两千多万人在行进着。日本人对他们用机枪扫射,就像1940年5月,法国拥挤在公路上的人群,遭到德国空军的扫射一样。
到处都是军用卡车、吉普车赶路时的“咣啷”声、“隆隆”声,老百姓却在这一片噪音中保持着顽强的沉默。这样一场浩大的撤退,这样一副庞大的重担就由他们肩荷。他们坚持,坚持,坚持活下去,坚持抵抗。逃跑的时候将军们、官吏们总是冲在最前面,还把所有带轱辘的东西都征用过来;老百姓总是落在最后面,只能步行;而义勇军的队伍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会留下来,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