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沉默 (6)

坐头等舱的旅客可以到我们的甲板上来,但是我们不能到头等舱去。俞大夫例外,因为他已获得船上医生的礼遇,给了他这个特权。俞大夫个头不高,非常机灵,一双眼睛透过那副近视眼镜总是睁得大大的。船上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他又传播给爱兰和我听,加上几句关于道德是非的正经话。他最后谈到要为中国做出牺牲,并答应帮我忙。“我在中国各处都有熟人,可以帮你在医院里找一份工作。”

轮船驶过苏伊士运河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两岸粉色和米色沙丘的形状很像蹲伏着的骑师,比沙漠还古老的骆驼群注视着我们的轮船。到达塞得港时,俞大夫陪爱兰和我上岸。岸上有些女子敲打着手铃鼓,另外一些女子在我们面前扭动着腰肢,又喊又叫;一些乞讨的儿童,眼角上叮着苍蝇,紧紧跟住我们要钱。俞大夫后来告诉我们,有几位船上的中国人去看女人跳肚皮舞了,还有其他的事。他表示对这类事的厌恶,“我尊重女人”。

我和保黄开始交往

轮船在炎热的红海中缓缓行驶。红海并不红,很使我失望。俞大夫穿着短裤,早上和爱兰一起在甲板上散步。船上有两位牧师,其中一位说他是去天津,到我哥哥教书的那所学院去任教。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天津去看父母。“可是华北全给日本人占领了,我当然不会到日本人的统治下去。”我们在甲板躺椅上谈论着战事,那位牧师说:“日本和中国会达成某种协议的,你看着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头上。是一本书。在我头顶上,在头等舱的甲板上站着唐保黄,他伸出两手说道:“真对不起,我的书掉下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告诉我,扔那本书是为了引起我对他的注意。我便走上阶梯把书还给他,这是开始。保黄对我说了当他在桑德赫斯特军校学习时,在伦敦同我会见的情景。“你还记得那次晚宴上有人高谈阔论要保持和平吗?”“是的,我还记得,你那时说: ‘我们可以爱我们的敌人,可是我们先得把他们打败。’不过,你不应该把书往别人头上扔呀,书是很值钱的。”“我听到你在讲话,在同那个白人牧师讲话。你不如同我聊天更好些。”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它后来带给我的不幸,远非我意料所及。然而,也带来过一些短暂欢乐的日子,就像照片中的笑脸显示的那样。若把那些年的生活汇总起来看,那些照片反映的不过是一种假象,只有把那些欢乐的片刻从它阴郁的背景中分离出来,才能算作真实。即使最不幸的怨偶,又哪有在照相时不露些笑容的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植于又爱又恨,激烈的狂热与憎恶,强烈的相爱和残忍,在很长时间里困扰和压迫着我,使我不得脱身。各种冲突的感情组成的全部矛盾,反映出我们各自复杂和慎重的考虑。说不清楚爱在哪里停住了脚步,转变为恨,也说不清楚痛悔在什么地方又把憎恨转变为一往情深。在表面平静的生活里,有多少暴虐和克制在其间翻江倒海啊!谁能够真正深究人类感情的千变万化,找出描绘它全部矛盾和冲突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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