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沉默 (2)

第二天,全城阳光普照,沐浴着一栋栋房屋的尖顶,也倾泻入一家家住宅的门庭。凛冽的北风在鹅卵石街道上回旋起来,把街旁的一些阳篷吹得上下扑动。树枝被海风吹弯了腰,倒向陆地一侧。革命,革命,整个世界在起自未来的风暴中偃伏……

“那些主宰着你所梦想的未来的人,他们并不要你……那个未来不是你的,你是剥削阶级,这一点你无法改变……”“前进,前进……”风呼啸着。

我想到了那些曾经踟蹰的人,那些已经决裂的人。报纸上斯韦特兰娜·斯大林那张苦笑的脸犹如清辉四溢的满月。有人出价一百万美元要她写一本关于她那伟大而可怕的父亲斯大林的书。

另一位过去的幽灵也出现了。这次是在布鲁塞尔,是我到母校去作关于中国的演讲的时候。她叫蕾拉,原来是我的同学,一位共产党员,现在却是个高雅的资产阶级。蕾拉曾经嘲笑我政治上无知,责备我不参加政治活动,怪怨我不投身于政治:“你是个胆小鬼!”今天,她却生活在蜗牛的软壳中。她直言不讳地批评我:“你在政治上太天真。”她责备我在越南问题、中国问题、亚洲问题上都表了态。“必须要和平,这是最最重要的——我们不要战争……”我了解她所说的“我们”,并不是我指的含义。她指的是那些生活富裕的人,我谈的却是另外一些人。对蕾拉来说,只要她个人不被卷入,战争就不存在,哪怕全世界都在流血。

蕾拉说:“我再也不上当了。”她曾在比利时被纳粹逮捕过,并在雷文斯布鲁克的集中营里待过两年。她再也不愿提起那可怕的两年。很少人愿意谈自己在集中营的情况,他们不想重温当年的恐怖。今天蕾拉又谴责了过去,她新的领悟力真使我吃惊,现在她断言不卷入是对的,坚决的程度不亚于她在三十年前作相反的主张。

“你得明白,我在这个社会中生活,我依赖这个社会……政治上太活跃是不行的……何况现在的世界已经跟过去大不相同了……有了核武器,每个人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少说话……”

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为自己找到少说话的理由。我毕竟天生就不是革命家。我胆小,信心不足,容易惊慌,不大愿意采取明确的立场,直到今天还没有加入什么党派。我简直不能设想自己会参加什么政党……但是我能辨别风向,听得见明天的风奏出的宏伟旋律。它告诉我——昨天的罗萨莉·周,今天的韩素音,必须重新做出抉择,走上旅途。

然而,我罗萨莉曾经期望,总有一天在旅程最后的终点(啊!旅行者,那是哪一段行程,目的地又在何方?),她会在一所房屋中得到安全,获得保障,找到满足。这所房屋,正是她童年画过的那个有两扇大门的家。

今天我已经打开了这两扇大门,我知道它们是通往一个浩瀚的新天地的出口。在这两扇大门背后,既无栖身之所,又无藏身之地,没有围墙,没有门窗,连屋顶也没有,无法休息;只有海风,呼啸着它的旋律: 前进,前进!谁也躲避不了。

虽然我知道,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错误累累,在多舛命运的征途中,我走得气喘吁吁步履沉重;许多许多天赋比我高得多的人泄了气,陷入歧途。但是蕾拉,对你我只有一个回答: 你精心设想的康庄大道虽然很好,然而你我将各自在长夜中到达自己的终点。你说我是在海洋中播种耕耘,你列举了那些死去的,被岁月销蚀而腐化的,或者像你这样聪明而深思熟虑地以为可以功成身退的人,但我却将一往如前!因为我听到了时代潮流奔腾的轰鸣。夏天的鸟儿不再四处躲藏,不再沉默,不再懒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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