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猪一样地活着,就会像猪一样地死去(2)

故事并不复杂——

管道工被喊来一栋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九层居民楼检修水管,发现楼体已开裂,两个侧方的承重墙各有一道直通楼顶的裂缝(“缝”字已嫌细小了,那根本就是两道开裂的伤口,随时会崩裂,“内脏”将不可避免地倾泻而出。也即,住在楼内的八百二十个人下一分钟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管道工听了太多自己的上司(约似吾国的房管局长)贪腐的传闻(其实就是事实,因为这栋楼从未被维修、加固过。所谓的维修不过是弄点涂料刷刷墙体,眼熟吧),因此直接找到了女市长。女市长正在过自己的豪华生日趴,群贤毕至,冠盖云集(群贤在此处是一群流氓的缩写,冠盖在这儿的意思就是盘踞于食物链最顶层的食腐动物,哦,威武的秃鹫。行文至此,油然想起我那本不朽的著作《无尾狗》)。听闻小人物管道工的报告后派人去查,证明前者所言属实。客观地说,女市长确实试图做点儿什么,之后为什么没做不再详述,原因也是中国人并不陌生的,别指望一个烂透了的体制有自我更正与修复能力,人命只要不影响政治生命(在此处的含义是捞钱和掌权),八百二十人就是Nobody。她最终的决定是密令警察局长派人将负有直接责任的房管局长、间接责任的消防与安全事务局局长,以及本片的主人公,报告坏消息的“花剌子模信使”,悉数灭口。并确保永远死不见尸。此时片子里唯一让人觉得心里一暖的一幕出现,一直在咒骂埋怨管道工多事,给自己的仕途添了大麻烦,看上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房管局长,却在临死之前向警察(杀人灭口犯)替管道工求情,后者方得以免死,代价是从此噤声并销声匿迹。管道工泪别父母,连夜带娇妻幼子逃命,中途经过危楼,下车,嘱妻子带儿子先跑,自是有一番争执,下文有述。之后管道工跑进危楼,挨家挨户以救世般的悲情呼喊——

“楼要塌啦!楼要塌啦!楼要塌啦!”

结局:那些走出危楼的人中的一部分,在一个烂醉鬼的率领与“感召”下,以老拳和老脚报答了恩公。之后众人款步回楼。

剧终。定格的图像可见身穿橙色外套的管道工一个人躺在水泥地上。这幅影像是上帝的视角,祂在俯瞰众生。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上帝和我都没辙。

我等到了字幕结束。

我以为,导演会在末尾呈上最后一个镜头,楼的倒塌。无。

我以为导演至少会在最后呈上危楼倒塌的声音,无。

我评价一部好电影的标准极其乏味,我会说,“这是一部文学电影”,“这完全可以转化为一篇文字”,“这就像是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说”。对这部俄罗斯电影,我还是这么评价——

这就是一部卡夫卡说的那种、能捅你一刀的小说,确切地说是两刀,前面大半部分是契诃夫的刀,后三分之一的凛凛寒光属于伊萨克·巴别尔。

尤其结尾。导演(也是编剧)尤里·贝科夫做到了像契诃夫那样去亲近底层小人物,假如他在现实中不曾如此“亲近”,就无法如此精准地呈现。侯孝贤说,构成一个好导演的基本素质有二:1.足够的文学底子;2.充足的社会经验——导演尤里无疑兼具,在他的镜头之下,作为配角的母亲、父亲、妻子、酒鬼、酒鬼的妻女,以及危楼中其他居民,即使并无一句台词,也完全都是活生生的,像是自契诃夫的书中就活着,并一直活到了苏联解体、活到了普京大帝把持权柄的现今。

而那个令我憋闷的结尾(那时我是恨不得那座危楼倒塌的,认为非此不足以让猪栏中的人醒来),几乎像巴别尔的行文一样干脆、利落,甚至,一刀斩般的狠,绝不取悦任何观众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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