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光 王蒙师剪影(1)

这是长城。

在古老长城的脊梁上,一行人正在攀援而上。“不到长城非好汉”。是的,哪怕为了硬撑着充当一名“好汉”,诸君理应“到此一游”,一了壮志才是。然而,适值早春季节——确切地说,正是1980年3月底光景,这里仍是草木灰灰,游人稀疏。倘是盛夏旅游旺季,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情景了。不过,眼下这一行人倒显得个个游兴正浓,看上去他们是非要登上八达岭上高峰不可的。

他们是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者。这天正好是发奖大会最后一天,会议组织他们游览长城。

犹带几许早春寒意的山风,不住地从长城锯齿形箭孔间呜呜地滑过。不过,这一行人当中有人已经开始脱下了毛衣和背心——他们已经登上了长城延伸的半山腰的一座古哨楼。

“喂,哈萨克,你看,你的马被牵到这儿来了!”

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王蒙老师——回首对我用维吾尔语说道。他正扶着夫人崔瑞芳老师登上哨楼。

我抢上几步。原来,古哨楼后面有一块不大的平场,有人牵着一匹马正在那里为游人收费照相(不远处城墙根下还有人拴着一峰骆驼,看来那骆驼是无法跻身这块平场的)。我这是生平头一回看到马也会有这样一种商品价值,不免有点猝不及防,只是怔怔地望着它:那马瘦骨嶙峋,浑身的寒毛尚没有褪尽,迷瞪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勉强支撑在那里,任那些游客骑上翻下。我丝毫也觉不出这匹马会有什么上相之处,忍不住喃喃道:

“瞧,那匹可怜的马,瘦成了这般模样,更显出它的头脸的长来。”

“哎,马脸本来就是长的,你可知道汉语有句话叫‘牛头马面’吗?”这是王蒙老师在说。

“当然,当然。”我回答说。

“你瞧我这副长相就叫‘牛头马面’——我的头虽说不上有牛头般大,但我这副长脸的确可以和这匹马脸相媲美。”接着他又用维吾尔语补充了一句:“satqiray。”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崔瑞芳老师也在一旁会心地微笑着。

我惊呆了。自嘲,这是真正的自嘲!只有勇敢的人才会这般自嘲,而善于自嘲的人永远是快乐的(不过,我们哈萨克人形容一条真正的汉子的轮廓时,便也是常常喜欢这样说——那汉子脸上的线条,就和骏马脸上的线条一样分明)。

在此之前,我对他的“新疆式”幽默有所闻知,但断然未曾料到他竟敢于这般自嘲。当然,我早就应该清楚,幽默者往往也善于自嘲……

也许,对于他的崇敬之情,正是从这一刻起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也是个春天。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73年4月底光景。

那是在遥远的吐鲁番圩孜。

这里曾经有过一棵“血泪树”。要不是这棵“血泪树”,我想我和他决然不会在那样的年头,在那样的去处相遇。

他们是一个“三结合”的创作组。他们的任务是要创作有关“血泪树”的连环画脚本。

他就在他们中间。

那时的他,看得出是个内向、深沉、坚定的人。但他的眼神依然掩饰不住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隐的抑郁和痛苦。在平时的言谈举止中,却显得有几分拘谨和小心。

是的,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他的欢乐,也有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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