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歌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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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一直幻想着逃离这个叫滦南的县城。1997年,我还没有谈恋爱,在镇上的税务所当管理员。税务所是座大四合院,庭前有走廊,庭后种樱桃。门终年敞开,时有芦花鸡、约克猪慢慢悠悠踅进,转悠两圈,拉泡稀屎,再扭着屁股溜达出去。我的工作是审理企业报表,敦促他们在征收期内缴纳税款。这很无聊。有时候,我们的副所长——一个会唱乐亭大鼓、会变魔术的中年男人,用一辆破嘉陵摩托驮着我到企业审理账目。企业会计都是土会计,没上过学,却狡诈得很。还好,副所长跷着二郎腿喝着茶水,很快就查出一大堆问题。会计们开始是矜持的,爱答不理的,通常在一旁剪指甲或看《人民日报》,等问题出来,他们的态度立马变得殷切,弯腰赔笑低声说着话,连隐藏的金槽牙都闪闪龇露出来。

午饭免不了。这是最让我难堪的时候。我们的副所长,多才多艺的副所长,很快就喝高了。一喝高了,他就耸耸比鸡架还瘦的肩,摇晃着站起来,用毋庸置疑的腔调说:“我给大伙变个魔术,都给我看好了!”变魔术之前,他先像体操运动员那样劈腿(两条颤颤巍巍的麻秆腿生硬地劈成 180度)、高抬腿(将穿着布鞋的左脚抬到耳朵边)、弯腰(双手撑地,头颅从裆下骄傲地目视众人,当然,我们在他眼里,肯定都悬挂在苍蝇屎遍布的房顶上)。这些热身动作甫一结束,魔术表演就开始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其他的专业魔术师也像他一样,在正规表演前都这样热身。这一度让我对这个行业心存敬畏。

副所长最拿手的魔术叫“眼球变钢珠”。他脸极瘦,像根干枯的丝瓜。好在他的眼睛是五官里最生动怡人的:淡黄,看人时如木偶般骨碌碌上下左右转动,他的眼珠又大又鼓,老让我担心稍不留神就从眼眶里挤滚出来。他的魔术其实也简单,先让大家检验他的双眼皮——用他的老鸹爪子将耷拉着的下眼睑猛然翻起,露出红色内里和白眼球,来证明钢珠没事先藏在眼皮下;挽起袖口摊开双手,让每个观众都细细摸一摸,来证明钢珠也没藏在手心或袖口。之后他表情凝重地深吸口气,左脚猛烈一跺,身体左倾,整个屋子都瑟瑟颤抖,旋尔大喝一声,双手在右眼角处抽搐着抠挖。此时他犹如一根柔软的草秸被上帝的手指一点一点压弯,上帝倘要再施一丝力气,草秸似乎就要折断。好不容易待到他的腰身弯成彩虹般的完美弧线,他骤然“哎呀”一声,众人忙伸着脖颈再次观瞧,这才发现,他皮包骨的手掌里赫然滚动着一颗核桃大小的钢珠。

他的魔术也许只是一般障眼法,但因了漫长的前奏和煞有介事,让整个魔术蒙上了一层肃穆的面纱。会计和老板的喝彩是少不了的,简直将房顶掀翻,连在桌底逛游的野狗也吐掉骨头,痴痴凝望着突然间满脸油光的魔术师。

而此时的我却羞愧无比。也许我那时太年轻,好面子,觉得一个国家公务员在肮脏的饭店为浑身油腻的会计表演魔术,跟他的身份极不相符。似乎就连会计们的喝彩也隐隐透露出不经意的蔑视。此时我通常假装去茅房,起身离开饭桌,然后坐在屋檐下闷闷地吸上一根香烟。那时是夏末,或即将立秋,天蓝得让人心碎;而隔壁庭院传来蝈蝈的欢叫或母猪懒懒的呻吟声。我想,何时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可即便离开去了倴城(县城所在地),大抵也如此无聊吧!越想越灰颓,忍不住给大学里的恋人打电话。她在营口,也分配到了一个税务所。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陌生而疏离,仿佛我们从来没有接过吻,我某处坚硬的器官也从未在她柔软的肉里哭泣过。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热的血,干净的体液和皮屑,明朗的理想主义,明媚的光芒四射的青春,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消散在县城散发着纸浆味道的空气里,消散在乡村纳税人的喧闹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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