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明白,写作对一个作家最起码的要求,就是一部小说要完成的是一个“弄假成真”的过程,你要有能力把假的写成真的。小说的真谛,就是“真实的谎言”。小说不是让你把真的写成真的,而是要你把假的写成真的,用你的生花妙笔,把不可能的事情转化成可能。当作家完全放弃传统的“真实”标准时,写作是非常自由的,完全可以天马行空。就是说,写作中,一旦你对真实产生怀疑,就有可能建立起另外一个真实标准,就会去创造一个新的“真实世界”。这个世界在现实世界和日常生活上是虚假的、虚构的,但它内在的东西——灵魂,却是非常真实的。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的真实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写坐公共汽车登月上天,怎样才是真实的呢?你在人类完全没有登月上天能力的时候去写它,你呈现这样一个过程的时候,最重要、最简单的,就是要写你上公共汽车那一瞬间拉了一下车门的把儿;或者你写某一个人在登月上天时,突然运载工具把他的一只鞋给弄掉了,他弯腰提起了一只鞋,然后才上天去了。写了这些,似乎就可以证明你是真的坐在公共汽车上上天了;缺少这样一个细节,其弗兰茨·卡夫卡他过程就都会显得虚假。
现在,我们重新去想卡夫卡的小说,卡夫卡为什么能在《变形记》里让格里高尔变成一只虫?在小说中,卡夫卡让我们看到了格里高利的表情和一些局部的动作,这样他就完成了刚才我说的那个坐公共汽车上月球的过程。可是,非常遗憾,读这部小说时,我仍然认为他有虚假的东西。尽管《变形记》有那样一个伟大的细节,但它还没有达到我渴望的真实程度,似乎缺少一点心灵真实的虚构到现实真实的过渡。就是说,从写作的虚拟想象到阅读的真实存在还缺少一段桥梁。因为卡夫卡是大作家,在中国作家和评论家中享有那么高的声誉,给世界文学带来了那么大的变化,所以,卡夫卡在这里的不成功(或多或少的失败)、不彻底,长期使我耿耿于怀,又不敢站出来说什么,因为评论家都说这里是最成功的,最伟大的。这就把我给吓住了,耿耿于怀也不敢去说了。而事实上,我觉得在这最成功中,恰恰是卡夫卡最为欠缺的,最为失败的。
然而,当我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时候,我读了前面一页,顿时就豁然开朗、天门大开,长期积郁在我心中的疑团顿时消失。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第一页中写道: “他(吉卜赛人)拽着两块铁锭(磁铁)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读到这里,我在《变形记》中所需要而没有感受到的那种真实全部都有了。阅读《百年孤独》后面的部分,都是为了证明我读它第一页时所作出的某种判断是否正确。马尔克斯在他的小说中,解决了一个“虚假真实”的内在合理性问题,即“虚假”的内在真实问题。就是说,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没有给我们的从心灵虚拟到阅读真实的那一段桥梁,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给了我们。卡夫卡在写作中能让人变成虫是伟大的,马尔克斯让这种“变”变得更加真实也是伟大的。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马尔克斯是在上大学的一个夜晚,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突然明白了“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这个浅而深的道理。可以说,没有卡夫卡,也就没有马尔克斯,没有《变形记》,也就没有《百年孤独》。但卡夫卡没有完成的“虚假的真实”,在马尔克斯这里得到了补充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