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游园惊梦(7)

这里的“春天”也是在讲她自己的青春。“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这样的春天真是好令人困恼。

青春的渴望与闲愁

我们刚才读的是剧本,在今天的舞台演出中,同一部戏,不同流派的演员可能会有不同的唱腔和动作编排。大家现在有很多机会看到《牡丹亭》,看到《游园惊梦》,浙昆和苏昆不一样,华文漪和张继青也不一样。这个戏过去是张继青唱得最好,但后来张继青上了年纪,再去演十六岁的杜丽娘就有一点儿难,因为角色很娇、很天真,少女情怀在另外一个年龄其实很难诠释。不过,她在《烂柯山》中扮朱买臣的妻子,一个中年女性,就好得不得了。戏剧成功的关键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因素都要配合到最好。戏剧生命也就是那一刹那,过了也就过了。

侯少奎当年多好,可是“文革”结束之后,他已经有一点儿老了,以前面讲到的《夜奔》的唱腔和动作,我相信他年轻时真是不得了的。可是有些戏很奇怪,要等到演员很老才能有味道,因为你年轻的时候不会懂,比如《烂柯山》里那种一生为穷苦所逼迫、人到中年的女性的幽怨,你找一个年轻女孩子去唱,她也唱不好。还有一个叫《锁麟囊》的戏也是,如果不到一定的年龄,大概很难诠释那种从富有到没落的心情转变。一部戏的关键常常在于演员。我们觉得一个戏好,是因为它被演员诠释出来了;如果演员诠释得不对,你就会觉得那个戏很差。梅兰芳把很多戏演活了,《贵妃醉酒》《霸王别姬》《苏三起解》都是由他演成了名剧。换一个不好的演员来演,观众往往会觉得奇怪:这个戏为什么

这么有名?以前我看《三岔口》,就觉得莫名其妙:那个人半个小时都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是要干什么?后来我看了李光的《三岔口》,才知道自己之前看到的只有百分之二十,另外百分之八十那个人演不出来。就像《林冲夜奔》,如果连那些最重要的翻滚都没有的话,这出戏的名气是很难理解的。

张继青和华文漪的《游园惊梦》当然都是好的,只是前者比较幽怨,后者比较华丽,风格不大一样。就像梅兰芳和程砚秋都唱《苏三起解》, 前者的特色是在尾音部分放大,让你觉得即使在最悲苦的时候,主人公都是有希望、有追求的;后者的尾音都往下转,即使在华丽的时候,都让人觉得感伤。两个人对同一个内容的诠释方法不同,一个比较阳刚,一个比较阴柔,我们很难说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

舞台上只有杜丽娘和春香两个人,通过演员的唱腔和动作去展示整个春天的灿烂。可是杜丽娘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游园的过程其实是对自己生命内在的眷顾,所以后面会有“惊梦”,回到自己情感上的追求。一开始大家都在读《牡丹亭》的文字,其实很难想象舞台表演中身段和唱腔之间配合的讲究。它讲的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的故事,里面有那么多典故、隐喻,和我们当代对青春的描述之间其实会有一种隔阂。我们在欣赏《游园惊梦》的时候,其实大部分是在欣赏它的唱腔和身段,欣赏它美学上的部分。至于它文学性的部分,对我们来讲可能稍微有一点儿疏远。我想真的是时过境迁,社会制度、社会中女性的地位都改变了,所以大家不太能够理解杜丽娘为何那么幽怨。我在学校里播放《游园惊梦》录影带的时候,就有学生问:“她为什么不走出去呢?”今天的孩子通常很自由,不能想象从前的大家闺秀受到的禁锢。我一再强调,杜丽娘游览的花园,绝对不仅仅是现实中的,更是她的内心世界。好的文学是一定要回去面对自己的内在、做一种反省的,然后让大家在不知不觉当中忽然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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