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岳峥峥

  没有人不知道玉山是台湾的最高峰,但是很少人知道,在东亚的赫赫高峰之中,它也是出类拔萃。北起堪察加半岛,南迄婆罗洲,纵跨五十度的北纬,其间没有一座山能与玉山比高。至于对岸的大陆,所谓中原,把五岳都包括在内,也没有一座峰头不向玉山低头。登泰山而小天下吗?东岳名气虽大,其实海拔只有一千五百三十二公尺,比起玉山主峰的三千九百五十二公尺来,高不及腰。一直要往西去,到秦岭和大雪山那一带,才有更峻更峭的绝顶能超过台湾的屋脊。所以,拿一把大圆规,以玉山为圆心,画一个直径三千公里的巨圆,玉山真可以左顾右盼,唯我独尊。古人无论如何登高作赋,都比不上我们在玉山这么高瞻远瞩。

  也不仅玉山的主峰是如此。玉山国家公园之内,顾盼自雄的嵯峨高峰,在三千公尺以上的,不下三十座。三分之二的地区,也都在两千公尺以上,但是境之东南,像拉库拉库溪的低谷,海拔只有三百公尺,所以海拔高差多达三千六百公尺。其结果,当然是温差悬殊,真的是“一日之内,而气候不齐”。也因此,热带边缘的北回归线虽然切过了这国家公园,境内却依地势的高低分成热带、温带、寒带。峰回路转,愈向上走山风就愈凉、愈冷,终于到了不胜其寒的高处。登山的人忽然解脱了下面的炎暑,只觉得此身已“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在纬度上要向北方飞几千里才有的气候,在海拔上只要几里路就可以抵达,水平之远变成垂直之近。

  以财富自满的国人,在低头数钱之余,不妨举头遥望高洁的玉山,瞻仰那一座座、一簇簇的雄伟与神奇,清凉与肃静。那上面的世界,从热带雨林到寒带森林,从芒草到地衣,从孟宗竹到红桧到铁杉、云杉、冷杉,一直到风雪无阻的圆柏,在文明步步逼迫,自然节节败退的今日,已经是神所恩赐的最后宝库了。至于动物的世界,更是蝶翼翩翩、虫鸣唧唧、鸟声满山、兽踪遍地,令人庆幸我们终于为这些真正的“原住民”,保留了十万公顷的这一片余地。根据玉山公园管理处出版丛书的统计,境内的植物有八十六种,哺乳类的动物、禽鸟、蝴蝶的种类之多,依次为三十、一百二十五、四十五。登玉山,真正当得起王羲之所说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王羲之兰亭之会,早在 1600年前,那时既无人口压力,更无环境污染,诚然是赏心乐事。今日轮到我们来上玉山,仰视宇 宙,却恐其日促,俯察品类,却忧其日减。臭氧层的破洞女娲会来补吗?三峡一炸,云里雨里的女神要何处去栖身?珍禽异兽,在象牙犀角、貂皮鹿茸的婪求之下,不正加速地灭族灭种吗?台湾的美丽山水,繁茂生物,也都面临滥垦滥伐、滥捕滥采,简而言之,都遭到贪婪求利而罔顾生态,更不恤后人的空前大劫。

  今日的游客上玉山,谦逊而能反省的,当会心怀感激,领悟宇宙之大是人人所同有,非一己所能私,品类之盛是人与万物所共荣,非人类所独享。人既自认为万物之灵,又好登高望远,就应该真正地高瞻远瞩,负起宇宙的责任,善待万物,善惜神恩,不能像败家子那样挥霍祖产,留一片荒芜与灾害给后人。其实,如果国人不及时大彻大悟,那污染与破坏的后遗症,根本不必等到未来,已可及身而验。

  六月底和钟玲、庆华重上玉山,拜谒山神,盛夏之际得凌尘嚣享三日之宁静清凉。久矣未曾如此觉宇宙之无穷、生命之尊贵、岁月之从容。在塔塔加游客中心看幻灯简介时,解说员提起,曾有游客感到美中不足,建议何不在山上增设云霄飞车之类的娱乐。面对开天辟地鬼斧神工的玉山诸峰与中央山脉,不知瞻仰膜拜,竟想以俗人的嚣张与轻狂来冒犯山颜林貌,简直是亵渎神明。

  国家公园之设,不在提供低俗的娱乐,作都市文明的附庸,而在提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胸襟。登山而损及草木鸟兽,已经不仁。临水而污染清澈,甚或任驶快艇而危及泳客,已经不智,不仁不智之徒,不配进国家公园。在仁者、智者的心目中, 玉山公园不但是一座体育馆,供好动的人登临攀越,饱饮森林的芬多精,也是一座具体而大的户外博物馆,供好奇的人亲近万物,从容地认识这多彩多姿的大千世界。而对于爱美的人,它更是矗立天地之间的一簇簇、一盘盘神奇的雕塑,但人为的雕塑哪有云海的变幻、日月的轮回?对于虔敬的人,它就是一座尊贵而壮丽的大教堂,青穹浩浩,众岳峥峥,不由人不跪下来祷念造物之伟大,神迹之永恒。

  --1992年 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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