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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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这栋公寓唯一的住户,也是唯一的管理员。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叫作“渡”的黑猫。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接待一到两位自杀者,记下他们的遗愿,然后分配给他们相应的房间,让他们安心上路。

  每个房间都配备着一套完整的自杀工具,供他们选择。自杀者从前门进入,到我的房间登记,领取房卡。如果他中途后悔,就从后门离去。

  我只负责登记信息,分配房间。挽留、安慰之举我从来没有做过。只是每次在自杀者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会起身朝着他们的背影说:“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我遇到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也听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老人家。

  他看着像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虽已全白,但却硬朗地簇在两鬓。他走起路来虽不能说是虎虎生风,但和其他同龄的老人相比,绝对算得上精神矍铄。

  我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后便像往常那般,打开登记簿,摊在他面前。老人很是从容,不急不慌地从上衣的口袋里先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了鼻梁上,然后才伏在桌面上,仔细地看着登记簿上的文字。我将笔推到老人手边,老人抬头,看着我笑了笑。

  “真的很贴心啊,之前听别人说起这里,我还犹豫很多事情,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笑了笑,算作回应。

  老人拿起笔,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我不经意间一瞥,看到登记簿上的字迹,不禁心中一惊。眼前的老人年近古稀,笔锋劲道不减当年,一笔行楷,直曲方圆收放有度。若是配以好的文房四宝,绝不逊色于大家之作。眼前的这位老人,恐怕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老人一边低头写着,一边问我:“您这屋子里,东西还算齐全?”

  听到这话,我先是一愣,旋即领会。

  “房间里工具齐全,您可以随意选择。”

  “那,有桑皮纸吗?”

  “桑皮纸?”

  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来客对自杀工具提出了各种奇怪的要求,但还不至于稀奇,无非是指明要一把心仪已久的刀具,或是药性更强的毒药。倒是这桑皮纸,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看着我皱起了眉,老人大概是领会到了我无意间堆积在五官上的困惑,笑了笑:“没关系,用这桑皮纸上路,现在知道的人应该很少了。”

  “那您能跟我说一说吗?”

  “要说这桑皮纸,还得给你讲讲,什么叫‘贴加官’。‘贴加官’,是古代的一种刑罚,一般用在对犯人的刑讯逼供上。司刑的官员将预备好的桑皮纸盖在犯人脸上,然后向桑皮纸上喷水雾。桑皮纸一受潮发软,就会立马贴在犯人脸上,司刑的人紧接着就会贴第二张,第三张。要是犯人不交代,就继续贴下去,直到犯人点头愿意交代为止。要是犯人不愿意交代,就会窒息死亡。若是犯人交代,撕下来的桑皮纸,干了以后凹凸分明,就像是戏台上‘贴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的由来。至于这桑皮纸,就是以桑树片为原料做成的纸,韧而薄,拉力又强,因此,古人选它来做‘贴加官’。”

  听老人讲完,我后背一寒。若是他真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也太过惨烈了。

  虽是这样想着,但我还是稳了稳心绪,冲着老人笑了笑:“这桑皮纸在市面上应该也不难买到,如果您想好了,我可以马上让人去买,不过,您可能得等一小会儿。”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老人有些激动,搓着双手,“在河东的书画市场应该就能买得到。”我点点头,在便笺上写道:河东书画市场,一刀桑皮纸,速。我卷好便笺,敲了敲身后的玻璃,渡敏捷地跨到窗台上,好奇地打量着我身后的老人。我把丝线绑到渡的尾巴上,拍了拍它的脑袋。黑猫会意而走,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你让猫去买?”老人一脸惊讶。“不,是江婆。渡会去找江婆的。”

  老人听罢,笑着摇摇头:“原以为这辈子各种各样的离奇事儿见多了,没想到,临走前,又开了一次眼。”看着老人一脸轻松,再联想到桑皮纸和“贴加官”,我对眼前这位老人好奇到了极点。“您稍等片刻,河东不远,应该很快的。”“嗯,我不急,熬了几十年,这几分钟,还是能忍的。”

  我粗粗地浏览了一遍登记簿,老人的信息填得很全面,没有什么问题。合起登记簿后,我便俯下身,从脚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房卡。想到老人们大都有些对数字的避讳,我开口问他:“房间号,您有特别的要求吗?”

  “没有,孩子,我没那么多讲究。况且,我已经够麻烦你了。”老人装好房卡,倚在椅子上,偌大的房间,两人一时无语。怕是老人也察觉到了这气氛中的不对劲,率先打破了沉默。“孩子,我猜你大概很好奇,我选择的上路的方式吧。”

  “嗯,我在这儿待的年头不短,见的也不算少了,您这……”

  老人摇摇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开了口:“要说其中的缘由,还得从我二十岁那年讲起。”


  2


  “一九六九年,我二十岁,在家乡的中学做教员。虽是这样说,但那时学校早就停课‘闹革命’,大家都忙着抓‘反革命’,定‘四类分子’。谁要是能发现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敌特分子,便是头功一件。正是年轻气盛的我,满脑子都是警惕‘走资派’、捍卫革命成果,之前读的孔孟圣贤、忠义孝勇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恩师,也是当时的校长,虽不止一次对我讲,世乱可心不能乱,激流中才更要有宁折不屈的苇草精神。可我当时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他已年迈,眼界陈腐。明明是伟大的人民革命?何来乱世激流。渐渐地,便也疏远他了。

  “那年夏天,我从学校返家,路上撞见了他,只见他用麻绳在肩头一前一后,挂着两尊主席石膏像,怀里则抱着厚厚一摞学习文件。想来是应‘革委会’的要求,请两尊主席像,摆放在教员办公室的。鉴于他之前的危言耸听,我便只与他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说。

  “行至半路,我突然想到,他拿麻绳吊着主席像,难道不是寓意着要吊死伟大主席吗?这可是赤裸裸的反革命现行。他是我恩师,可如今,就是我亲生父母,也需要我大义灭亲。

  “很快,老师以反革命罪被抓,戴了帽子,挨了批斗。可他生来文人傲气,死活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伴随着局势越发动荡,在许多人都被拉去批斗后,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学校反革命集团的头头和顽固分子。为了逼老师承认这个莫须有的反革命集团,气急败坏的他们对我老师用了刑,这种刑便是‘贴加官’。”

  老人原本佝偻着的身子陡然挺直前倾,定格了几秒,又重重地砸向椅背;搭在腿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或者说,全身的战栗。

  见此,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半蹲了下来,试图通过拉近距离,来帮助老人平静下来。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再一次开了口。“一九七六年,老师获得平反,从改造监狱里出来。听到这消息后,我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归高兴,我还是始终不敢踏进老师家门一步。

  “再后来,传来消息,老师病重,并让人捎话给我,让我去一趟他家。

  “那一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老师家门的。想当年,老师的家庭也是书香门第,可如今却是家徒四壁。干瘦的他,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裹着一床辨不清颜色的破棉被,缩在床上。

  “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可依旧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得意门生那般。我跪在那里,一遍遍地向他磕头。我希望他能下床狠狠骂我一顿,哪怕往死里打我,我都愿意。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笑着,就像回到了习字的那些年,他看到我终于写出了令他满意的字。

  “这些年,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老师,梦到他教我选墨起笔,梦到他教我临字摹帖;还梦到他被人绑在一张榆木桌上,一张一张地贴上桑皮纸。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桑皮纸了吗?因为我是罪人,我想赎罪。 ”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年迈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原本硬挺的头发,此刻竟也软趴趴地伏在老人的头顶。彼时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只是位悲恸欲绝的垂暮老人。


  3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我从老人的这场噩梦中拉回。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老人双手接过水杯,向我点头道谢后,便又不再开口。坐回对面的我,重新翻开了登记簿,审视着老人写在登记簿上的一笔一划。

  “您这笔字,真是好。”

  “是吗,没想到你还注意到这些。”老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恶疾,声音中满是憔悴。“您那笔行楷,不下苦功怕是练不成的吧?”想来是说到了老人的心头之好,他眼中有了神采。

  “从小我就跟着老师学习书法,这笔行楷还算拿得出手;不过你是无福领略老师的那笔好字了。那才真是笔力谐调,潇洒多姿,不管是用笔章法,还是点画布局,当不输现今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我是没有眼福,不能欣赏到老先生的墨宝了。”话音还没落,我便后悔了。想来这话定是又一次刺痛了老人,他眼神中刚恢复过来的神采,又是一片尘埃。


  4


  窗外似乎传来了渡的叫声,想来江婆要到了。怕是老人也期待已久,他整了整上衣,坐直了身子,又一次看着我笑了。

  “谢谢你,孩子。其实我早该死了。可是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我一死了之倒是解脱,但家人的生活又该怎么办?我这辈子错事做得太多,不能再拖累家人,索性苟活了几年。如今到了这了无牵挂的年龄,也该轮到我去老师膝下报恩了。”

  “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鼓起了勇气,望着老人。

  “问吧,孩子。” “老先生离世前,没有留下什么吗?”

  老人一怔,想来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那时候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只给我留下两个字。”

  “两个字?”

  “对。当时老师家里,别说笔墨了,连张干净的纸都没有。老师弥留之际,在我的手上写了两个字。”“您能告诉我,是哪两个字吗?”

  “止醉,止步的止,醉人的醉。”

  “止醉?”我小声地重复道。

  “年轻的时候胡闹,总想着自己也能有个字号,像古人那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老师那时总说我不够格,可没想到,临终前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门外传来“咔嗒”一声,渡伸着胖爪子,推进盛着桑皮纸的竹篮子。我拿过竹篮,取出桑皮纸,摸着果然手感柔韧。纸张微微发黄,握在手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质感。

  老人撑着椅背,颤颤巍巍地站起,从我的手中接过桑皮纸。“时候到了。”老人朝我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里掺杂了太多我看不透的情感。“出门左拐,就是楼梯间。”老人朝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孩子。”在老人转身出门的时候,我脱口道:“您等一下。”老人扭头,疑惑地看着我。

  “您还没有跟我讲,为什么您老师要给您留‘止醉’二字呢?”

  老人又是一愣。“大概老师是想让我以后多些清醒,少些糊涂,不醉于乱流,不困于污淖。” “那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止醉亦是止罪。不管是这个莫须有的罪行,还是您背负在心的心罪,都早该结束了。”话音落在半空,等待着被别人接起。老人看了看我,却没有再开口。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站起身,朝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按例说了声:“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5


  “那后来呢?”天色已暗,山上起了风,我缩着脖子,急不可耐地问着。

  “后来,那老人就走了。”

  “走了?他是自杀了吗?”

  老人冲我一笑,摇了摇头:“年轻人,我也要走了。你看,这山上又起风了。”

  “老先生,可您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这儿的故事,是讲不完的。”

  眼看着老人转身要离开,我有些无赖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您的住址是什么,我可以去找您听发生在这自杀公寓里的故事吗?如果不方便,给您写信也行。”

  老人笑着抽出了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晃着身子下了山。“年轻人,我就住在这自杀公寓里啊。”


  6


  回家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信封和邮票。一个古怪的老头和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些都足以吸引我,暂且抛开一切,去寻根问底。于是,寄给自杀公寓的第一封信就这样开始了。

  信的内容如下。

  老先生:

  您好,我是那日在自杀公寓听您讲故事的年轻人。我与自杀公寓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我那日怎会随便走,就寻到了自杀公寓的废墟,又怎么会偶然间遇到您,并听到了关于自杀公寓的第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可以送到您的手中,但我依旧要为此做出努力。

  我在这里,恳求您,告诉我那位老人究竟做出了什么选择,告诉我更多有关自杀公寓的故事。我想知道这些,并非全部是好奇心在作祟,而是我也遇到了很多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您的故事让我发自内心地动容。我也想从您的故事中获得启发,来告诉自己应该做何选择。

  您是我至今想无条件信任的一个人,我说不清是为什么,甚至连我也很奇怪。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将自己的故事与您分享。

  我的地址是青奈里院三栋,期待您的回信。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不知道以何种身份写下落款,索性跳过这一步,只是在信封上小心翼翼地尽量描述清楚自杀公寓的位置,并在心中祈祷,但愿派信员能幸运地找到那片废墟,并遇到老人。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日的奇遇是不是梦?路过邮局,我甚至还想偷偷溜进去,将自己写的那封信找出来撕掉,以免落到旁人手中,遭人笑话。

  直到今日,收到这封信时,我才庆幸那日的鬼使神差。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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