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话了。黎若纳守了二十一年,她现在该来看看她无瑕无疵的宝贝。我转回头,气势是要把门踹开。临门一脚不灵,无力地落回原地。我对里面两个孽障说:“餐馆送菜来了!晚了全让我们吃光了,啊?”
我发现自己的右手握成个拳,微微发抖。吴川什么都要尝尝,让她尝去,我悲愤什么?我是谁?也配为黎若纳和千万富翁的继承人担这份心?这回我就是想不开,看不透,非得把小纳粹废了才解恨。
吴川在里面答应了我:“我马上出来,姐!”
我的右手软下来。我为有生以来头次听到的这声“姐”酥了半边,居然鼻子也酸了。她声音里有领情知恩:我没有当面拆她的台。我叮嘱了一句:“菜凉了,可不好吃了,啊?”然后便走开了。佳士瓦上来和我说了好几句话,我都没听见,他的愤怒激烈的手势,我也视而不见。要让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纵作为理解来施行。一切严加干涉都会让她马上收回那个娇憨无比的“姐”!
得承认我也有颗容易被收买的心。我头晕眼花地醉在那一声“姐”里。佳士瓦的话始终没有意义。他在和我闹什么?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对我耳朵吹着酒气:“佳士瓦神经质。年轻人哪天不作点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茹比瞪着我。
“你不知道他俩在里头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头吸毒?是这意思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这么干过。二十年前我什么没干过?”茹比觉得受到了小看,“我还差点和一个小伙子私奔呢。我爱那小伙子,因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烛光里出现一顶紫色的义和团头巾,余光里还有个络腮胡子像匹大兽似的走近吴川。没错,佳士瓦成了个神经质的家长。
吴川垂着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纳粹紧密相处了没多久,她已经把他的笑容学来了。那种对家长和长辈很宽恕的笑,那种和老古板们不一般见识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种酒的混合作用下开始失态。音乐开得吵闹无比,大家骨头也轻了,扭动着腰和臀。电视上的人脸和这屋里的人脸一模一样,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欢乐。早就不再追求内在的、真正的情感满足了,存在的就是这种图解式的狂欢,过后他们谁也不需要谁,谁也不敢需要谁。美国式的硬汉,装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来要进厨房,到门口看见一位女客在里面取冰块,赶紧躲避。集体撒欢很省力,一旦和谁单独面对面,都紧张得手足无措。所以有个人叫一声“姐”,心是值得为之一酥的。
我现在一个人在厨房里,心惊肉跳地享受这一剎那的自由,因为这自由随时会被剥夺。仿佛和情人生离死别之前,等待机场的登机广播那样心惊肉跳。一个人终于结束了我的自由:小纳粹。“嗨。”他说。
我得马上出去。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将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气、好情绪。我和他瞎搭了两句讪就向厨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纳粹真是个很累人的人。这得多自信、多张狂的人,才敢制造这种狭路相逢的对峙?他还真自信,把面孔摆在我目光的焦点里,决不躲开。
“其实姐妹俩中间,我更欣赏姐姐。”他说。
我做出一个“你有病”的表情,笑起来。让他明白不是他在调戏我,而是我随时会调戏他。我在他眼前,摆出情场老女人的架势。
“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什么时候我一定把这句话告诉你。”
“什么话?”
“我刚说的那句话。”
“你小子当心一点。”
“当心你翻舌?你要我现在自己去告诉她吗?她不会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顾客想进一步拓展我对他们的服务,我就这样哈哈大笑。
“有什么值得你笑的?”小纳粹问,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吴川为你吃醋?”
过了好几秒钟,他低声说:“满足了?戳伤一份真心就让你那么满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吗?”我问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费给你按摩。”我说。
他害怕起来,转身逃了。小东西,以为自己多么复杂、病态,吴川的纯洁让他不得施展。纯洁是缺陷,他可以帮忙让吴川弥补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对我的复杂、病态,才没了那份屈才感。他虽然不是个玩意儿,蠢是不蠢的,至少预感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不可见人之处。他也有许多情,但足够阴暗。
我把吴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帮我打扫狼藉。我在第二间卧室里铺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扑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弹。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吸毒、做爱都经历了,还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欢,心里一阵不适。人们管这种不适叫作“柔情”。
“以后你想来就来,这床就是你的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串钥匙,“喏,这是楼下大门的,这是公寓的。”
“这床以前是谁的?”
“空的。”
“那干吗摆张床?”
“我有第六感呗。”
“第六感告诉你我会考上芝加哥的大学?”
“我一直留着这张床,因为它很适合你。”
这种话让我们难为情,比较夸张。恋人之间用来调动、催化激情的。这床之前是房主女儿的,我买下公寓它已经在这屋里。茹比把它叫作“茹比的床”。我在发现茹比的性倾向之后从不冒风险让她过夜,闩上门也不行。茹比说她要找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我阳台下唱小夜曲,这样我会把门钥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们都逗得起,关系建立在相互间的幻灭上。我却生怕吴川对姊妹关系幻灭。
她说她要洗个澡,我替她把毛巾准备好。五分钟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托帮我拿样东西!”“什么东西?”“我自己的洗发露,在我背包里!我的头发让染料烧坏了,得用专门的洗发露。”
她的包是一个大杂货铺,从鱿鱼干到长统袜到书、笔记本、文具,一直到洗发露、避孕药、牙刷。她早就准备要在我这里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请她住,大概她会有一次微度幻灭。我后怕起来。
我把洗发露递给她,又把摊了一地的杂货收进她背包。这哪里是学生的书包,简直是步兵行囊。
等她粉嫩地从浴室出来,我说:“你天天都背这么多行李上学?”
“啊。”她弓身擦着头发。
“到处带洗发露、牙刷、内裤?”
“啊。万一要在外面过夜。”
她是随时准备上男孩子那儿去过夜,还是随时准备到我这里来过夜?我不会问下去,怕证实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间,开始打电话。一会窃窃私语,一会捧腹大笑。终于和小纳粹依依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门。她起来开了门,一个玉人儿,可惜眉毛上有那个多余的环。
“我觉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说。璜是小纳粹的名字。
她眼里出现了防御:“为什么?”
“他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能应付吸毒、泛性。你是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来的。”
“我也能应付。”她开始出现不屈的神色。
“你觉得你染不上毒瘾?”
“我就试试看,一共没试过几次。”
“可他是成了瘾的人。”
“你怎么知道?”
“不然他怎么连一个派对都熬不过去?”
“他说那些人太没趣了。”
“认为别人没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没趣。”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敌意,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纳。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谊不包括一个老三老四摆出行为指南的女长者,或许正是为了逃出黎若纳的嗓音污染她选择了遥远的芝加哥。我后悔自己刚才多余的关怀,嘴上又出来一句:“你太单纯。”
“我才不单纯!”吴川抗议道。
“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接触到优秀的男孩。”
“什么是优秀?西北大学商学院的?还是医学院的?他们是最没劲的人。毕业以后是什么样,一直到他们退休是什么样,我一眼看到头。我又不要和璜结婚,我们就在一块快活。为什么你们都恨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