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早期记忆

为了便于说明,就让我举几个最初记忆的例子并试着解读一下吧。除了人们自己讲述的记忆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儿童还是成年人都不知道。我们在这些早期记忆里找到的含义还需要得到其他相关个性表达的验证。但通过对这些单独记忆的分析,我们可以磨练技巧,加强推断能力,以求见一叶而知秋至。这样,我们就能够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能够将一则记忆与其他记忆进行比较。在实践中,我们将会看到,人们是怎样趋于合作或逃离合作的,他们是大胆无畏的还是固步自封的,是希望得到支持和照看,还是能够自力更生、独立自主,乃至他们是乐于给予还是斤斤计较于得到。

1.“因为我的妹妹……”留意到什么人出现在最初记忆中,这一点很重要。当有某个姐妹出现时,我们基本上就能够相当确定,个体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个姐妹的极大影响。这个姐妹光芒四射,为其他孩子的成长带来了压力。通常我们会在两人之间找到一种竞争状态,就好像他们在赛跑一样,很显然,这为成长带来了额外的难题。当全神贯注于竞争时,儿童是无法将他的兴趣有效扩展到其他人身上的;而在友好的环境下与他人合作时,他们则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们还不可以由此立刻跳到结论上去。毕竟也可能两个孩子是好朋友。

“因为妹妹和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她够年龄之前,我也一直不能去上学。”现在,两个孩子之间的竞争有了证据支持:“妹妹拖了我的后腿!她比我小,但我却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她害得我失去了很多机会!”如果这就是这段记忆的真正内涵,我们可以推测,这位女孩或男孩会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最危险的就是有人阻碍我,妨碍我的自由发展。”写下这段话的或许是位女孩。看起来通常不太有男孩子会因为小妹妹还没长到入学年龄而被留在家里。

“因此,我们在同一天上学。”站在女孩的立场,我们不能说这是最好的教育方式。由于年纪比较大,这可能会让她有一种自己必须为别人让位的印象。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能看到,这位特别的女孩总是以此来解释一切。她觉得大家都喜爱妹妹,而且因此忽视了她。由于这种忽视,她会归咎于某个人。这个人或许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更亲近父亲,并且努力想要得到父亲的喜爱,那可一点也不奇怪。

“我记得很清楚,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对每一个人抱怨她有多寂寞。她说:‘那个下午我好几次跑出门外去等我的姑娘们。感觉上她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回家了似的。’”这是一段有关母亲的描述,一种会让母亲显得不够明智的说法。而这就是女孩对她的母亲的印象。“她觉得我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回家了”——这位母亲无疑是很慈爱的,女孩们也感受到了她的慈爱,但与此同时,她也是焦虑紧张的。如果我们能够与这位女孩谈一谈,她也许会告诉我们更多有关母亲对妹妹的偏爱的故事。这种偏爱不会令我们感到吃惊,最小的孩子最受宠,这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从这则记忆中,我所得出的结论是:两姐妹中年长的那个感到,自己在与妹妹的竞争中受到了阻碍。在她后来的生活中,我们很可能找到妒忌和害怕竞争的痕迹。如果她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女人,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的人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太老,许多善妒的女子在比自己年轻的同性面前会感到自卑。

2.“我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我祖父的葬礼,那时我三岁。”这是一位女孩写的。死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意味着什么呢?她将死亡视作生命中最大的隐患和最大的危险。从这些童年时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中,她总结出了一个定律:“祖父是会死的。”我们还可能发现,她是祖父最喜爱的孩子,备受祖父的宠爱。祖父们几乎都是宠爱他们的孙子孙女们的。他们不像父母那样需要对孩子们负那么多的责任,常常希望儿孙绕膝,并以此显示自己依然能够得到他人的喜爱。在我们的文化里,老年人不太容易感到自己的价值被认可,有时他们会借由一些简单的手段来求取安心,比如,吹毛求疵地发牢骚或生气。在这里,我们更倾向于相信,祖父在这位女孩还是个小婴儿时就十分宠爱她,而正是这种宠爱让女孩深深地记住了他。祖父的死亡对女孩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一个伙伴兼忠诚的仆人被带走了。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在棺材里,躺着,那么安静,那么苍白。”我不觉得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亲眼看到死者是件好事,特别是在他们还没有提前做好任何相关准备的时候。许多孩子都曾经告诉我,看到某位死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位女孩也忘不掉。这些孩子会努力减少或克服死亡的威胁。他们常常会渴望成为一名医生,觉得医生比其他人更有办法对抗死亡。如果医生被问到他的早期记忆,那么多半都会有一些关于死亡的片段。“躺在棺材里,那么安静,那么苍白”——这是有关某个画面的记忆。这个女孩可能是视觉型的,喜欢观察世界。

“后来到了墓地,棺材被放下墓穴,我记得,绳子被从那粗糙的盒子底下抽出来。”她再一次向我们提到了她看到的东西,这证明了我们的推测,她是属于视觉型的人。“这次经历让我开始害怕,只要提到任何已经前往生命彼岸的亲戚、朋友或熟人,我就会满心恐惧。”

再一次,我们见识到了死亡带给她的深刻影响。如果我有机会和她聊一聊,我会问:“等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也许她会回答:“医生。”如果她不回答或是回避这个问题,那么我就会建议:“你不想当个医生或是护士吗?”当她提及“生命彼岸”时,我们能从中感觉到某种对于死亡恐惧的补偿。将她的记忆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话,我们能够得出如下推论:她的祖父对她很好,她是个视觉型的人,死亡在她的心灵世界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她从生活中得出的结论是:“我们都会死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并非人人都会如此关注它。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能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3.“当我三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一开始,她的父亲就出现了。我们可以假设,与母亲比起来,这名女孩对她的父亲兴趣更大。一般来说,对父亲的兴趣总是出现在成长的第二阶段。最初,孩子总是对母亲感兴趣,因为在一两岁时他们与母亲的关系十分亲近。孩子需要母亲,从属于母亲——孩子的所有心灵活动都与母亲密切相关。如果一个孩子转而对父亲投注了更大的兴趣,那么母亲便是失败的。这个孩子对她的处境不满意,这通常都是因为有更小的孩子出世了。如果我们在这段回忆里找到了一个弟弟或妹妹,就能证实我们的推测了。

“父亲给我们买了一对小马。”家里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们很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他拉着它们的缰绳,把它们牵进屋子里。我的姐姐,她比我大三岁……”我们得要修正之前的推断了。我们以为这个女孩是姐姐,但事实证明她是妹妹。也许姐姐更得妈妈的喜爱,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女孩会提到父亲和作为礼物的两匹小马了。

“我姐姐拿起一条缰绳,牵着她的小马骄傲地走到街上。”这里是姐姐的一个胜利姿态。“我自己的小马紧紧跟着她的小马,走得太快了,我几乎跟不上”——这是姐姐抢先出发的结果!——“我被拖倒了,摔了个狗啃泥。”热切的期待,却得到了个耻辱的结果。姐姐赢了,她占据了上风。我们十分肯定,这个女孩真正要说的是:“如果我不小心,姐姐就会一直赢。我就会一直被打败,一直倒在尘土里。要想确保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拿第一。”此外,我们还能了解到,她的姐姐一定已经得到了母亲的欢心,而这就是妹妹要转向父亲的原因之所在。

“虽然后来我比姐姐骑马骑得好多了,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当时的失望感。”到这里,我们的所有假设都得到了证实。我们能够看到两姊妹间的竞争。年幼的那个觉得:“我总是落在后面,这不行,我得赶上去,超过其他人。”这是我之前提到过的一种类型,在次子女或幼子女身上很常见。这样的孩子通常都有一个作为领跑者的哥哥或姐姐,而他们则总是在为超越领先者而努力。这名女孩的记忆强化了她的态度。它在对着她低语:“如果有任何人比我优秀,那我就会遇到危险。我必须永远是第一。”

4.“我最初的记忆是被姐姐带去参加各种聚会和社交活动,我出生时她已经十八岁了。”在这名女孩的回忆中,她就是社会的一份子——或许我们应该在这份记忆中找到比其他人更高的合作度。她的姐姐比她大十八岁,对她来说一定就像是妈妈一样,这就是家里最宠爱她的人——而姐姐似乎也采用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将这个孩子的兴趣向外扩展开去。

“在我出生以前,家里除了四个男孩以外只有姐姐一个女孩,所以她自然很乐意到处炫耀我。”这听起来似乎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当一个孩子被“炫耀”,那么他的兴趣很可能就在于赢得社会大众的喜爱,而非对其做出贡献。“所以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带着我到处跑。关于这些聚会,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我一直被逼着说一些话,‘告诉这位女士你的名字’,诸如此类。”这是一种错误的教育方式,因此我们完全可以预料,这名女孩可能口吃,或是存在其他表达方面的困难。如果孩子有口吃的问题,多半都是因为他们的表达受到了过多的关注。他们无法轻松自如地与他人交流,相反,他们被教导得太过自我关注,满心只期待得到别人的赞赏。

“我还记得,如果不说些什么,那么回到家里时我就会被责骂。所以我开始讨厌出门,讨厌见到其他人。”我们的推测必须得全盘推倒重来了。现在,我们能看出来,她的最初记忆所表达的真正含义是:“我被带入了与其他人的交往之中,但我发现这并不令人愉快。由于这些经历,我从那时起就讨厌这些所谓的合作和互动了。”所以,我们应该能猜到,她很可能到现在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我们还应该能想象到,当和别人在一起时,她会显得局促不安,在内心里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光芒四射的,可是这对她来说要求太高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丧失了与其他人相处的轻松、平等的感觉。

5.“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差不多四岁大的时候,曾祖母来看我们。”我们已经注意到,祖母们往往很宠爱她们的孙子孙女,但我们还不知道一位曾祖母会怎样对待孩子们。“在她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拍了一张四世同堂的照片。”这位女孩非常在意她的家族谱系。既然她能如此清楚地记得曾祖母的到访和当时拍的照片,我们或许可以得出结论,她对自己的家庭相当依恋。如果我们没有弄错,应该就能发现她的合作能力基本局限在家族圈子之内。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坐车到了另一个镇上,到照相馆以后,我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这位女孩也有可能是属于视觉型的。“在拍那张四世同堂的照片之前,我的弟弟和我先拍了一张合影。”我们再一次发现了她对于家庭的兴趣。她的弟弟是家庭的一部分,或许我们还会看到更多她和他之间的关联。“他们让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扶手上,给了他一个红色的球让他抱着。”现在,我们发现这名女孩的主要努力目标了。她在告诉自己,弟弟比她更受宠。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对于弟弟的出生她并不觉得高兴,因为这样她就不是最小的孩子了,弟弟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宠爱。“他们让我们笑。”她的意思是:“他们想让我笑,可是有什么值得我笑的呢?他们给弟弟安排了一个宝座,还给了他一个鲜亮的红球,可我得到了什么?”

“接下来就是拍大合照了。每个人都试图表现出最漂亮的一面,除了我。我不肯笑。”她以此来挑衅她的家庭,因为他们对她不够好。她一直记着的这段最初记忆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看看我的家庭是怎么对待我的!“在他们要弟弟笑时,他笑得那么好看。他太可爱了。从那天开始,我就讨厌照相了。”

类似这样的回忆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来了解大多数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们得到了一个印象,用它来判断一系列的完整行为,从中得出结论,然后把它们当作明白无误的事实并据此采取行动。显然,对这名女孩来说,拍摄这张照片的经历是一个不愉快的记忆,以至于到现在她还是讨厌拍照片。我们常常发现,如果某个人不喜欢什么东西,那么他就会为他的不喜欢而辩护,从以往的个人经历中找出一些东西来解释这一切。这段最初的记忆为我们提供了两条线索,可供我们来探讨记忆主人的个性。首先,她是视觉型的;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她非常依赖她的家庭。她最初记忆的唯一行为就发生在她的家庭圈子里。她很可能无法很好地适应社会生活。

6.“就算不是最早的,这也是我最早期记忆中的一个,是在我三岁半左右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为我父母工作的女孩把我堂兄和我带到了酒窖里,给我们尝苹果酒。我们非常喜欢。”发现藏着苹果酒的地窖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经历。这是一场探险之旅。如果我们必须在现阶段就做出推断,我们或许可以在两种猜测中选择一个。也许这个女孩喜欢新鲜的经历,对生活满怀热情。也许,恰恰相反,她的意思是,有许多意志力更强的人会诱骗我们,将我们引入歧途。更多的回忆将帮助我们做出选择。“过了一会儿,我们觉得想要再多尝一点,于是就自己动手了。”这是个勇敢的姑娘。她希望独立。“就在这时我的腿软了,苹果酒被打翻在地,酒窖里湿了一大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禁酒主义者诞生的苗头。

“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我不喜欢苹果酒和其他酒精饮料有没有关系。”再一次,一个小小的意外事件成为了一个完整生活态度的成因。如果我们就事论事地来看,这件事并没有重要到足以造成如此深远影响的程度。可是这位女孩却把它当作了不喜欢酒精饮料的充足理由。我们或许能够发现这位女孩是一个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也许她非常独立,犯错时总会自我纠正。这种品质可能是她整个生活的一大特点。从整段描述来看,她在说的似乎是:“我会犯错,但只要我发现了错误,就能及时改正。”如果是这样,她就能具备很好的性格,积极主动,勇于进取,总是渴望自我完善并改善处境,自然也就能拥有好的、有益的生活。

在以上所有的例子中,我们所做的就是训练自己的推测能力,以期更精准地掌握这项艺术。事实上,在我们能够确认自己的推测准确之前,还需要考察每一个个体的更多其他性格特征。现在就让我们来研究一些病例吧,从这些病例中,我们能够看到个人性格在所有表达方式中所展现出的一贯性。

一名患有焦虑症的三十五岁男子来向我求医。只要走出家门,他就会感到焦虑不安。他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出门工作,但从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呻吟哭泣,整天如此,直到晚上回到家中,在他母亲身旁坐下来为止。当被问到他最早的记忆时,他说:“我记得那是四岁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的窗户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忙碌的人们。”他想要观察别人的工作,而他自己只想坐在窗户旁看着他们。他相信自己无法在工作中与他人合作,若是想要他的病症得到改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从这种想法中解脱出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是认为自己只有依靠别人的支持才能活下去。我们必须改变他的整个观点。无论是责备他,还是使用药物或激素,对他来说都不会有帮助。好在他的最初记忆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提出建议,找到可能吸引他的工作。他的主要兴趣在于观察。然而我们却发现他受到了近视的困扰,由于这个缺陷,他反而在观看事物上投注了更多的注意力。成年以后,本该要开始工作了,可他还是只想继续旁观,不想工作。其实这两者并不一定是冲突的。在痊愈之后,他拥有了一份自己的事业,而且还和他的主要兴趣完全一致。他开了一家艺术品商店,就这样,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得以投入社会和劳动分工之中。

一名患有癔病失语症的三十二岁男子前来就医。除了喃喃低语之外,他无法再说出任何一个字。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年。事情的起因是,他踩在一片香蕉皮上滑倒了,撞到了一辆出租车的窗户上。之后他吐了两天,并且就此得上了偏头痛。毫无疑问,他得了脑震荡。但既然喉部并没有发生任何器质性的病变,那么最初的脑震荡也就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不能说话了。事故之后,他曾经有八周的时间完全不能说话。这次事故到现在还在打官司,但很麻烦。他将事故完全归罪于出租车司机,将出租车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可以理解,如果他表现出某种残疾,那么在法庭上就会拥有很大的优势。我们不能说他是在作假欺骗,但的确没有什么动力足够让他重新开口说话。比较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在经过那次事故的冲击之后,他真的一度感觉说话有困难,只是之后也找不到改变这一情况的理由。

这位病人曾经就诊于一位喉科专家,但这位专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当问到他最早的记忆时,他告诉我们:“我在一个吊篮里,仰面躺着。我记得自己眼看着钩子脱落,摇篮掉了下来,我受了重伤。”没有人喜欢摔跤,但这个人却特别强调摔跤,关注其中的危险。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就在我摔下来时,门打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吓坏了。”通过摔跤,他吸引到了母亲的注意力。事实上,这段记忆同时也是一种谴责:“她没能照顾好我。”同样地,出租车司机和拥有这辆出租车的公司也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们都没有好好照顾他。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的生活方式:努力让其他人来对他自己负责。

他的下一段记忆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五岁时,我从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头上压着一块很重的板子。足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我说不出话来。”这位病人很擅长“失语”。他对此训练有素,总是把摔跤作为拒绝说话的理由。我们无法将这视为适当的理由,可他恰恰就是这么看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以至于到了现在,只要一摔倒,他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除非他能够明白这整个逻辑都是错误的,知道摔跤与不能说话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特别是要了解,为了区区一次意外事故而嗫嚅两年实在是大可不必,否则,他就不可能真正痊愈。

然而,这段记忆告诉了我们为什么他会难以理解这一切。“我妈妈跑出来,”他接着说道,“看上去被吓坏了。”在两次摔倒的事件里,母亲都被吓到了,他吸引到了母亲对自己的关注。他是个希望成为人们关注焦点的孩子,想要大家都围着他转。我们能看出来,他是多么想要为自己的不幸而谋求补偿。其他被宠坏的孩子也可能在类似的情形下采取同样的举动。当然,他们不见得会选择语言能力的缺陷作为武器。这是我们这位病人的注册商标,是他从个人经验中建立起来的生活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有一位二十六岁的男病人,他抱怨说自己总是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八年前他父亲带他入行,成为了一名经纪人,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份工作,最近终于辞职了。他尝试过寻找其他工作,但没能成功。除此之外,他还饱受失眠的困扰,甚至偶尔会冒出自杀的念头。在放弃经纪行的工作时,他离开家,到另外一座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但随即就接到了一封被告知母亲生病的信,因此不得不回到了家中。

从上述种种中我们已经可以推断出,他的母亲十分溺爱他,而他的父亲则试图左右他。我们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现,他的生活就是在反抗父亲的权威。当谈及在家里的顺位时,他告诉我们,他是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总是想要对他发号施令,二姐也差不多。而父亲总是对他唠唠叨叨。这让他深深感觉自己被整个家庭控制着,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朋友。

这位病人直到十四岁才开始上学。后来,父亲又把他送进了一所农业学校,这样他将来就能在父亲计划购买的那个农场里帮忙了。这男孩在学校里过得很好,却也明确了他不想当一个农民的意愿。经纪行的工作也是他父亲安排的。很令人惊讶的是,这份工作他居然做了八年。而他自己的解释是,希望尽可能为母亲多做点事。

小时候的他是个不在乎整洁的孩子,羞怯、怕黑、害怕孤独。当我们听到孩子不爱干净时,就知道,一定是有人跟在他们身后随时收拾。当我们听到孩子害怕黑暗和孤单时,就能推断,一定有人总是在关注着他们,会去安慰他们。就这位年轻人来说,这个照顾他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他不觉得交朋友是容易的事情,但却能在陌生人当中如鱼得水。他从未感受过爱情,也对恋爱没有丝毫兴趣,更不想结婚。他目睹了父母并不幸福的婚姻,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他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婚姻。

在经纪行里工作的时候,他的父亲仍旧在对他施加着压力。他自己更想往广告业发展,但他很确定家里人不会出钱让他去学习这个专业。在每一个节点上,我们都能看到,这位病人行动的目标就是与他的父亲对抗。在经纪行工作时,尽管有这个能力,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自己花钱去学习广告。他只是将它看作一个可以向父亲提出的新的要求。

他的最初记忆很清楚地显示了一个受到溺爱的孩子对专制父亲的反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父亲的餐馆工作的。他喜欢清洗盘子,喜欢把它们从一张桌子挪到另一张上去。这些乱动盘子的行为惹恼了他的父亲,他被当着客人的面扇了一记耳光。他用自己最初的记忆来证明,父亲是个敌人,而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对抗父亲的战斗。其实他并不真的想要工作。只有伤害父亲才能令他完全满意。

至于自杀的念头,也很好解释。任何自杀都是一种谴责行为,他用自杀的念头来说话:“这全都是我父亲的错。”他对工作的不满也同样是对父亲的直接对抗。父亲所做出的每一项计划他都要抵制——偏偏他又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根本无法在工作中独立自主。他并不真的想要工作。他更想玩,但好在对母亲他还是保留了一些合作精神。不过,怎样用父子之间的对抗来解释他的失眠症呢?

如果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就没有精神好好工作。他的父亲希望他去工作,但这个男孩厌倦了,觉得自己无法应付工作。当然,他可以说“我不想工作,我不想被强迫”,但他还得考虑到他的母亲和家庭的经济环境。如果草率地拒绝工作,他的家人会觉得他无可救药,进而不再为他提供支持。于是,失眠,这个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不幸解决了一切。

一开始他说他从来不做梦。然而后来,却记起了一个常常重复出现的梦境。他梦到有人把一只球往墙上扔,球总是弹开。这看起来是个无关紧要的梦。我们能从中找出梦境与他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吗?

我们问他:“后来怎样了?”他告诉我们:“每次球一弹开我就醒了。”到这里为止,他的失眠症的全貌已经展现出来了。这个梦就是他的闹钟,用来把他自己从梦中唤醒。他想象着每个人都在逼迫他,推着他,强迫他去做他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他梦见有人往墙上丢一只球。每到这时,他就会醒过来。结果就是,第二天他会很疲惫,而当他疲惫了,就无法工作。父亲非常紧张他的工作,因此,通过这样迂回的方式,他打败了父亲。如果我们只看他和父亲的对抗,会觉得他真是聪明,竟能找到这样的武器。然而,于人于己,他的生活方式都谈不上是令人满意的,我们必须要帮助他改变这一切。

在我将他的梦境解释给他听之后,这个梦就不再出现了,但他告诉我他在夜里仍会不时醒过来。他不再有勇气继续这个梦,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梦的目的,但却仍然继续努力着让自己能够在白天里疲惫不堪。我们要怎样做才能帮助他呢?唯一有希望的方式就是让他和他的父亲和解。只要他所有的努力还是聚焦在激怒和打败父亲的目标上,那么一切就无济于事。一开始,按照我们必须遵循的惯例,我对病人的态度表示了认同。

“看来你的父亲是大错特错了,”我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他的权威加诸你身上,这是非常不明智的。也许他有一些问题,需要看看医生。但你能怎么办呢?你不能期望去改变他。比方说,下雨了,你能做什么呢?你可以撑把伞,或是搭乘出租车,无论如何,想要打败甚至制服雨都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你就是在和雨战斗。你认为这能够展示你的力量,能占据上风。但实际上,你比其他任何人所受到的伤害都多。”

我解释了他所有问题里潜在的一致之处——他对工作的不确定、他的自杀念头、他离家出走的行为、他的失眠症……而且我还告诉他,在所有这些行为中,他都在通过惩罚自己来惩罚他的父亲。此外,我还给了他一个建议:“今晚睡觉时,你就想着你会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醒过来,这样你就能在明天感到疲惫不堪。想象到了明天,你太累了无法去工作,结果惹得你的父亲大发雷霆。”我希望他面对现实:他的主要兴趣是激怒并伤害他的父亲。如果我们不能停止这种战斗,那么任何治疗都是无用的。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我们能够看出这一点,而现在,他自己也能看到这一点了。

这种情况非常类似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这名年轻人全身心沉浸在“伤害父亲”这个目标上,同时又极度依赖他的母亲。但这一切与性无关。他的母亲很纵容他,而他的父亲则显得不近人情。他从小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导和培养,对于自己的位置也没有恰当的解读。他的问题与遗传无关。这并非来自那些杀死部落酋长的野人的本能,而是来自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的态度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只要有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一样;还要一个严厉的父亲,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如果孩子起而反抗他们的父亲,同时又无法独立面对他们自己的问题,我们就能够明白,要形成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是多么容易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做梦,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梦境——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情形啊。毕竟,做梦是一种常见的人类心灵的活动。人们总是对梦境感兴趣,总是想要知道它们的含义。许多人相信他们的梦富有深意,灵异,不容轻忽。这种兴趣的源起可以一直追溯到人类的最早期。然而,总的来说,人们对于自己做梦时究竟在做什么,或是为什么会做梦,仍旧毫无概念。据我所知,在所有关于梦的解读中,只有两种理论是合乎逻辑并且具有科学性的。那就是弗洛伊德(Freud)的精神分析学派和个体心理学学派。而两者之中,或许只有个体心理学者才能声称其研究方法具有普遍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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