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有个梦想的书屋,四面敞亮,一直在心中。真实的办公室呢,则是学校所赐,暂时借给我,地点在北大老化学楼的三层,挨着女厕所,很小。我刻了块匾,不好意思挂起来。

我说,北大有个临湖轩,我有个临厕轩。

“待兔轩”是我的斋号,命室之由见我的小书:《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的第一种,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在那本书的自序中,我讲了个故事,这里不再废话。

我是个为兴趣而读书而写作的人,书是副产品。我从没想过读多少书才算合适,也从没想过写多少书才算合适。读书写书,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玩哪儿算哪儿,不是为了学校,不是为了教育部,更不是为了他们的钱。

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我居然写了不少东西。本来就是加速度,缓慢上升,2000年后,突然提速,和生理水平相反(我的记忆正加速流失),回头一看,吓一跳。

以前写得少,名气小,出版难,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为了单位和学术界,为了领导和老同志,为了“媳妇熬成婆”,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后来,等我终于“熬成婆”,我觉得非常失落。为了会议,为了评审,为了各种固辞再三不得已的“红白喜事”,我还是一样身不由己。我问自己,难道你就这样下去吗?

早晨,到清华散步,站在王国维的纪念碑前,我常常想,陈寅恪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由”不是白来的(The freedom is not free)。

我请人刻过一方印,印文是“小字白劳”。“零”的意思就是“白劳”。

“白劳”就是代价。

“白劳”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学界并不例外。

当年,我在考古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年龄最轻,地位最低,当过小媳妇儿。我想告诉那些比我年轻的学者,当年的我,“白劳”是命中注定。

1976年底至1978年,考古所编《新出金文分域简目》(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基础工作就两人,90%的卡片是我做的,10%的卡片是老刘(刘新光)做的,1978年底出版的那个油印本,我俩的名字还排在前面,但书印出来,却排在后面,排在“0%”后面。

1978—1981年,考古所编《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4年),我参加过最初的资料准备,书要一本一本对,拓片要一张一张找,除了室内整理,还要到各大博物馆拓铜器,我为此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名没有,书没有,什么都没有。老刘说,你为这书付出那么多,别人装糊涂,我知道,留个纪念吧。她把她的《集成》送给了我。

1981年,我在西高泉挖秦墓,70多座墓,就三人,老卢(卢连成)、陈平和我。1982年,我在沣西挖西周遗址,也是跟他们在一起(还有郑文兰)。最后,我和陈平调走,老卢也离开了考古所。我的一切辛苦和劳累也“雨打风吹去”。

俞伟超先生知道我的经历。他说,你的时间并没白费,所得还是胜于所失。

真是这样吗?破涕为笑吧。

我调过两回工作,早就没有归属感,经历使然,教训深刻。我已看穿看透,与其“从一而终”,不如“移情别恋”。我才不死心塌地跟谁干,特别是有如“修长城”的浩大工程和集体项目。

摧眉折腰,我不开心;呼奴使婢,也不乐意。最好的选择,还是自己领导自己。我是单枪匹马惯了,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面出击,其实只有一条枪。

杂文不谈了。学术,涉及三个界:考古、古文字、古文献。“三古”是基础学科,我重视,我喜欢,但对我来说,这是训练,不是目的,我更关心的是问题。三代无学科,问题并不属于哪个“古”。更何况,我是现代人,我的立足点还是现代。

三十多年来,跟着问题跑,一个问题牵出另一个问题,我还涉及过很多行当,至少有五六种。研究《孙子》,涉及军事史;研究方术,涉及科技史和宗教史;研究简帛古书,涉及思想史;四出访古,涉及历史地理;研究文物,涉及考古和艺术史。虽然,这些行当,没有一行是我的“本职工作”,但不同领域的学者都还承认我。

人文学术,所有文科系,我都插过一脚。我甚至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艺术系教过书。

孙悟空语录:“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把这两句抄下来,挂在墙上。

他是中国的自由神。

书不在多。

一个诗人写一辈子诗,最后能有一首诗被人记住就不错了。

书也是这样。

但这需要以勤补拙,需要投入较多的精力。谁都只有一条命,我不比别人聪明。书都是逐渐写薄的,为了薄,先要厚,厚积才能薄发。

我是个按计划写作的人,单篇文章是为了编书,编书是想讲出点儿道理。其实,我做的一切,都只是铺垫,不管是为自己铺路,还是为他人铺路。

研究学术,我是从文献整理入手。最初,我是拿《孙子》练手。这方面的文章已收入《掖孙子业十三篇综合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

后来,我迷过一段古文字,深陷于拓片而不能自拔,没有一帮老同志帮忙拔,我还拔不出来。根儿都拔掉了,剩下的只是训练。

再后来,跑国外,我是靠方术屠宰时光。最初是写散稿,然后才汇编成书。《中国方术正考》、《中国方术续考》是这么写成的。翻译高罗佩的《中国古代房内考》,也是配合这一研究。

研究简帛,我也有个准备过程。比如写楚帛书,写郭店简,写上海简,我花费了不少时间。特别是上海简,很多精力都白费了,我很后悔。所幸,我还写了一本《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这书是为了讲课。

我在学校讲经典,也是先讲后写。比如《丧家狗——我读掖论语业》、《兵以诈立——我读掖孙子业》,还有四本一套的《我们的经典》(已经印出三本),就是从课堂而来。

历史地理,我也写过一些文章,还没编。

访古,有不少日记和照片,也要整理。

考古和艺术史,我一直在写。老文章多已收入《入山与出塞》,新文章还没编;我还写过一本《铄古铸今》。

这些都是铺垫,为了我心中的学术。

本集所收,是我的学术论文,不是全部,只是上述集子(已编或待编)以外的散稿,侧重点是文史方面。我讲历史的文章,差不多都收进去了;文字方面也选了不少(不是全部)。

十年前,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过我的论文集:《李零自选集》,就是此书的基础。现在有所删削,有所增补,有所订正,分为两册,一册读史卷,一册说文卷。

这两册书,只是过河的石头。

语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就是圣贤,也不能不出错。过去,我说过一句大实话:“天地之间最没有常识的一件事就是认为别人没有常识。”(《花间一壶酒》,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216页)

我也曾经年轻。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老想不明白,好些年纪一大把、头衔一大堆的人怎么也会犯错误,而且是最低级的错误。他不明白的道理,其实最简单,再大的学者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误。

人为什么会犯错误?这门学问可大了去。研究错误是一门大学问,报上说,国外有这门学问,国内则未之闻也。

错误,意必固我,是人都会犯。累,会犯;忙,会犯;年轻,有精力没经验,会犯;年老,有经验没精力,也会犯。怎么都会犯。光是生理、心理、气质、性格上的原因就有一大堆。记忆力差,思维跳跃,推理过度,联想失控,也是陷阱。

错误是人类认识的一部分,而且肯定是绝大部分。黄金不可能比沙子多。

我知道,我的书,错误一定很多。我不是精密仪器。

不犯错误不是人。机器才不犯错误(要犯也是跟着它的主人犯)。

错误分两种,一种是大错误,在总体认识上犯错误;一种是小错误,在字词、标点、引文等各种细节上犯错误。前者是探索性的错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不一定能以对错论功过,如果它是为大问题当“靶子”,能以自己的失误,启发别人,引起争论,引起思考,很可能是成功之母、正确他爹。后者,一般叫“硬伤”,错就是错,不容商量。这样低级的错误,当然应尽量避免,却最不容易避免。

这次编书,我只对后者做一点订正,不做大修改。认识上的纠正,写在补记中,也只限非说不可、不说就可能误导读者的地方。我对别人的错误没兴趣,自己的错误也不想十步九回头,不断找补。无论大错误还是小错误,都只是当作一种认识过程来反省和检讨。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就让它付诸东流吧。

不过,有件事,我倒有点后悔,即过去发表的论文,脚注不周密、不统一,对读者查核原文不方便。这部分是因为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有一过程,部分是因为我国的学术界原本就没规矩。刊物,吝惜版面,往往求简,有人甚至认为,脚注太繁是为了骗稿费。关于这方面的认识,我在《入山与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的后记中有详细讨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

这是我的回顾与检讨,是为序。

2009年12月23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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