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婚夫婿顾二郎

夏君大步走了出去。柳婧听到他在草棚外粗着嗓子安排人盯着她。接下来,时间就变得缓慢起来了。

柳婧困在这草棚中不能离开,双眼只能盯着那沙漏。她咬牙想道:富贵险中求。想要获取暴利,便要冒更大的,甚至是性命之险,这是苍天的公平之处,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现在需要大钱,就只能冒险。只希望夏君能找到背叛他的人,然后相信自己的话是真实的,放自己回去。

她又想,今次得了一百金后,应该可以撑上一阵,自己以后也可以从正路上寻钱了。

就在柳婧胡思乱想之时,沙漏飞快地流逝,转眼间,酉时下三刻到了,再过一刻钟便是戌时了。

初春的酉戌相交之时,与仲夏时不同。仲夏这个时候,天还亮着,可现在,外面的天空已黑沉了,便是刚才还热闹喧哗着的声音也安静了不少。

看到沙漏转向戌时,柳婧的心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接着,那个引她前来的大汉大咧咧地对着因他的粗鲁动作骇出了一身冷汗的柳婧说道:“夏君说了,这次承了你小子的情……他要我把你送出码头。”

一听这话,柳婧大大松了一口气,当下连忙说道:“那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草棚时,码头上一片宁静,原来来来往往的人流,早就退了个一干二净。柳婧不知道,这个初春时节,不但天冻夜寒,而且易有夜雾,很多船只都不愿意在夜间行走,码头上这个时间段本就没有多少人。

走了几步,柳婧说道:“我的牛车就在那边。”

可是,她的话说完了,那汉子却没有反应。就在柳婧疑惑地看向他时,那汉子却瞪着水雾茫茫的湖水深处,哑声道:“那船回来了。”

什么?

柳婧迅速地转头看去时,那汉子沙哑的声音传来:“它早到了三刻钟……”

不等柳婧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陡然地,码头通往官道处,出现了一大批黑压压的骑士身影。

那些骑士的马蹄显然用布包着的,直走到这么近了众人才发现。望着那气势汹汹,挟官家之威而来的队伍,大汉双股战战地颤声道:“怎么惊动了这么大的官儿?”

说这话时,他在四下张望,可是,后面是水,前方便是官兵,这码头一马平川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就在那大汉牙齿叩叩相击时,那伙骑士无声无息地掩杀过来。黑暗中,他们如魔神一样从天而降,转眼间便充斥了整个码头。然后,所有骑士一分而开,一个青年的身影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越众而出。

摇曳的火把光中,他高倨马背,优美而轻缓地下令道:“将码头上的一干人等,全部锁拿!”几乎是这个人的声音一出,刚才还一直安静着的柳婧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

不,不会这么巧吧?不不,这没有道理!这完全没有道理!

青年的声音一落,众骑士哄然应诺,一时之间,马蹄翻飞,呼啸阵阵,散了半边码头的骑士们朝着码头各个方向扑去。

黑暗中,骑士们的动作起伏间,隐隐有冰寒的剑光在火光中闪过。

这些骑士,刚一打照面,大汉便认出来了,他们是来自洛阳的。

“来自洛阳的!”

光是这五个字,便能让人心寒!在这种阶级分明的社会里,这种绝对的等级压制,可以随意取走自己性命的权势之威,足以让这些平素游走在边缘,没少做见不得光的事的浪荡子们魂飞魄散!

看着骑士们从天而降,气势迫人地四下搜索时,站在柳婧身前的大汉一个劲地颤抖着,在他牙齿叩叩相击声中,陡然地,一股恶臭味从他身上传来——这人居然给吓得尿失禁了!

这时刻,站在码头一角,四周无遮无挡的两个人,自是非常醒目。正因为太过醒目,那些骑士都越过他们,朝着隐藏着的人群扑去。也正因为醒目,骑士也罢,青年首领也罢,随便一眼便瞟到了他们。

远远朝这边盯了一眼,那青年首领没有认出瘫坐在地上的柳婧。他只是遥遥一指,朝着身边的一个骑士说了句什么。

当下,那骑士策马急冲而来,冲到两人面前时,他先是看到了那大汉,见到大汉双股战战,尿臊味不时传来,那骑士嫌恶地皱起了眉,他转向坐倒在地上的柳婧。

先前看到柳婧坐在地上,那骑士还一脸鄙夷,可这会儿对上火光中柳婧的眉眼,见她虽是坐在地上,虽是脸色苍白,却也只是脸色苍白而已,这少年斯文儒雅,眸光虽是惊惶中夹着苦涩,却不失澄澈温润。当下,他手中的马鞭朝着柳婧一指,喝道:“你小儿,过来一下。”

柳婧白着脸看着那骑士,也不敢迟疑,连忙撑着站了起来。

那骑士冷喝道:“我头儿有话问你,跟我过来。”

他头儿有话问她?

柳婧咽了一下口水,双腿软趴趴地跟在那骑士身后,低着头朝着那坐在马背,在骑士们的围拥和火把光的照耀下,宛如魔神的男子走去。

不一会儿,她听到那骑士说道:“郎君,叫来了。”

他的话音一落,那青年首领便转过头来了。

就在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柳婧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目光的逼视。

青年首领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这少年。

才盯了一两眼,他的眼睛突然一睁。又朝柳婧上下打量一眼后,青年首领突然笑了起来。便这般在众属下惊疑的目光中,那青年首领朝着柳婧笑道:“真是巧啊。”

是啊,真是巧啊,这也太巧了!

柳婧苦巴巴地想到这里,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那青年首领。

火把光下,她一张精美的脸煞白着,一双泉水般的眼中那瞳仁乌漆漆的隐有水光反射。她的唇抿成一线,看向他的眼神又是无奈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啧啧啧,这小眼神儿,他以前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那么嚣张了不得的人身上看到。

盯了一会儿后,青年首领收起笑容,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身前。

他盔甲在身,气势凌人而来。这般居高临下地走到她面前,他右手伸出,轻轻抬起柳婧的下巴,朝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后,青年首领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佩剑!

便这般把剑抵在柳婧的颈项上,看着她在冰寒的剑锋下战栗,青年首领面无表情地,语气轻缓地说道:“报上姓名!”

柳婧乌漆漆的瞳仁里,水光更加闪烁了,她咬着唇努力让自己表现从容地回道:“柳,柳文景。”

“柳文景?”青年首领挑了挑眉,却是不信的样子。

“……是。”

这个回答一出,青年首领哧的一声冷笑。

不过转眼,他便淡淡地说道:“柳文景,我们又遇上了。”他含着笑看着她,说道,“上一次,你出现在私盐贩子常勇府中,那次你说你只是前去拜访,与常勇以前并无来往。那么这一次呢?”

他背着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乌亮乌亮的,一口牙齿也是白森森的。这般公事公办的对着柳婧,这人的声音中有着一种异常的威严:“这一次你又出现在这码头上,柳文景,你可有解释?”

柳婧白着脸倔强地挺立着,对上他的质问,饶是这寒冬时节,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几滴汗珠,而且那汗珠,此刻正反射着火把的红光,从她白皙的脸庞上流下,慢慢地滑过她形状完美的唇瓣。

在他的盯视下,柳婧张开唇,无意间含下那两滴汗珠后,她哑着嗓子说道:“我,我……”我了两下,她说不下去了。

青年首领见她紧张得不停地冒汗,那晶莹的汗珠一滴又一滴不停地流入她的唇瓣中,他扣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向上移去。

他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她的唇瓣,顺便也抹去了一滴流下的汗珠后。他微眯着眼,轻柔地说道:“嗯?解释不出了?”

“不,不是,不是解释不出……”柳婧白着脸急道,“我只是碰巧,对,碰巧。”语无伦次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带上了一分哽咽。

“碰巧啊?”青年首领温柔地问道。

柳婧见他有点相信自己的样子,忙不迭地点头。

见她这慌乱点头的模样儿,青年首领轻叹一声。他伸出手放在柳婧的肩膀上,便这么轻轻地把战栗不已的她搂入怀中,他温柔地环着她,然后,那放在她腰间的大手慢慢上移。

那手滑过她的细腰,滑过她的臂部,在柳婧的战栗中,慢慢地放在了她的袖袋上。

大手伸进去,温热的手与她冰冷战栗的小手碰到了一块。他指甲在她的掌心一划,令柳婧哆嗦着的脸孔又开始涨红时,他把那盒金子拿了出来。

松开柳婧,他把盒子打开。

随着金光一入眼,青年首领的轻叹声近乎遗憾:“又是一百两?柳家郎君很有面子呢,那一个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豪强,都舍得给你金呢。”

他“啪”的一声关上木盒,顺手把那盒金子塞到她怀里,然后转身。

就在柳婧捧着那盒失而复得的金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幻想着他能不能放过自己时,青年首领一边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一边命令道:“柳文景行踪可疑,身怀来历不明的黄金,把她锁上!”

声音一落,一个骑士马上清亮地应了一声“是”!他大步走到柳婧面前,手中锁链一甩,便把柳婧套了个结实。

那锁链是那么的沉实,这突然一套,柳婧整个人便被带得向前一扑,竟是差点摔倒在地。

听到后面的响动,那青年首领回过头来。

看着火光下,修长精美的柳婧,在那乌黑粗大的锁链下,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蛋儿,以及那战栗绝望的小眼神,他抿了抿唇,说道:“不必锁了。”

那骑士干脆地应道:“是。”动作干脆老练地把套在柳婧身上的锁链收了回来,他瞟了一眼柳婧的小身板,暗暗想道:头儿也真是的,这玩意儿明明是用来对付那些强悍过人的暴徒的。现在居然用来吓唬这小儒生了。

在锁链上身的那一瞬间,柳婧脸白如纸,作为一个本分规矩了十几年的闺秀,她脑中空白一片,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我完了,我要坐牢了。

这官家的锁链,在她这种小老百姓的心中,那是属于重犯才有的。终她这一生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套上这种东西的一天。

因为过度的恐惧,直到那锁链又被拿下,柳婧还没有回过神来。

那青年首领这时已端坐在马背上,他瞟到柳婧那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儿,双眼微眯,只见他便那么坐在马背上,朝她勾了勾手指,唤道:“过来。”

还处于惊慌中的柳婧,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青年首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双眼在火光下明亮异常。他微微俯身,朝着柳婧温柔地说道:“你这次真犯事了。”他对上她乌漆漆的泛着水光的眼,轻轻地说道,“嗯,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被锁链锁着给拿回衙门,还是上我的马,与我一道回衙门?”

这还用选择吗?柳婧嘴唇哆嗦着,低声说道:“上你的马……”

“这样啊?”青年首领微眯着双眼,他在马背上的身姿向后移了移,轻柔地说道,“那你自己爬上来。”

“嗯。”这一刻的柳婧,简直老实得不得了。她小心地抱着马颈,腿一抬便想踩着什么翻到马背上去。可是,这里除了他的脚,哪里还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更何况,她已被他吓得双腿都是软趴趴的,没了半点力气。

见她用了半天劲,那脚才蹬离地面三寸高。青年首领的唇抽搐了一下。而一侧的几个骑士已转过头在忍着笑了。

柳婧一连跳了几下,都没有跳上马背,她抬起因运动而涨得通红的脸,双眼乌漆漆地看向他。有心想求他一句,却又说不出口,她甚至不敢多看他,生恐他说上一句:“上不来?你还是套上锁链走着去吧。”

见柳婧在那里蹦来蹦去,蹦到后面都成了原地踏步了,众骑士早已忍不住大笑起来。

青年首领也嘴角微扬,因带着笑而眼神明灿。对上狼狈的柳婧,他弯下腰把她手臂一提,便这般提到了马背上,安置于自己的身前。

柳婧上了马背,感觉到身后环来的手臂的温热,还有头顶耳畔男人的呼吸,她的脸轰地一红,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敢动了。

这时,哒哒哒的一阵马蹄声传来,西北角冲来一个骑士,人还隔得老远,那骑士便大声禀道:“头儿,姓夏的早跑了!”

“早跑了?”青年首领眉头一皱。

那骑士冲到面前,他一眼便看到了被青年首领置于身前的柳婧,当下“嗬”了一声哈哈乐道:“头儿,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看上这小白脸儒生了?啧啧啧,今日才知道头儿原来是个喜好男色的。”

青年首领身板一硬,柳婧的头顶传来他冷漠的声音,“谁说我看上她了?”

那骑士哇哇叫道:“头儿你别不承认,你没有看上他会把他这么小心地搂在身前?”

这话显然激怒了青年首领,他阴沉地说道:“这小儿是案犯!”一句话落地,他对上了四周众骑士要笑不笑的眼神。转眼间他想道:是了,哪有把案犯放在自己马上搂着走的?

想到这里,他伸手提着柳婧,把她朝地上一放,刚准备开口说话,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同时转头,只见夜色下,官道处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而那队伍前来的方向,正是码头处。

望着那支队伍,青年首领眼睛微眯,脸色转冷。而他的身侧,另一个骑士冷笑道:“这些阉奴!”

青年首领伸手制止他的话,转头瞟了柳婧一眼后,不耐烦地说道:“从码头西边滚回去!”语气恶劣至极。

柳婧迅速地抬头看向他,在确定他这话真是同自己说的后,她大喜过望,连忙胡乱行了一礼,转过身朝着西边拔腿就跑。一边跑,柳婧一边想道:看来那些太监与这人是面和心不和。从父亲的话,以及历代史书的记载中她感觉到,那些太监行事向来阴阳怪气,擅长见不得光的诡狠之术。这一次,那青年首领让她从西边离开,避开那些太监,倒真真正正是一番好意。

众骑士看着柳婧远去的身影,一个个笑嘻嘻的,一个骑士更是说道:“头儿,你刚才的态度可真是不行,瞧上了人家,怎么能这么粗暴地要他滚呢?”

另一个骑士也笑道:“就是就是,头儿这样可真是不行。”

青年首领不高兴了,黑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道:“净胡说八道!那厮极是可恨,我与她早就结了深仇,不过耍弄她罢了,怎么可能瞧上她?”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已是咬牙切齿。当下,他转向众骑士,认真地看了他们一眼后,说道:“以后那种话不可再说。”

柳婧拔腿狂奔,她本来已是吓得双腿软趴趴的,不过在那青年首领叫她“滚”时,她的力气立马恢复了。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想法是——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狂奔,当她跑出码头的范围时,已累得只会张开嘴大喘气了。

从这里到柳府,还有老大一段距离,柳婧这个时候已不可能去找自家的牛车,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里走回。

本来柳婧还在担心,这般夜间走路会不安全,哪里知道,这一路走下去,不时可以遇到骑着马哒哒哒奔驰的骑士。这一晚的吴郡城注定了不安宁,一直到一个时辰后,柳婧回到自家门口时,还有一个骑士从她身边奔驰而过。

家门口,晕沉的光亮中,远远便可以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一等柳婧出现在光亮中,那几个人便朝她跑了过来,柳母更是担忧地唤道:“孩子,是你吗?”在柳母的怀里,柳萱跟着奶声奶气地唤道:“大哥,大哥哥。大哥哥回来啦……”

柳婧连忙加快脚步,冲到几人面前,见到喜极而泣的柳母等人,和那个站在后面正高兴地咧着嘴笑的车夫,她笑容灿烂地说道:“你们担心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吗?”

那车夫上前几步,高兴地说道:“大郎你不知道,小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后,码头上突然乱了起来,然后码头上的那些浪荡子便赶我们离开。在离开时,小人听到那夏君的咆哮声,心里可怕着呢。幸好大郎回来了,幸好回来了。”

柳母也道:“孩子,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找你了——这一整个晚上,那些豪强老是来来去去的,可真是让人担心。”

柳婧伸手抱着小妹,一边与母亲朝里面走去,一边笑着安慰:“母亲,孩儿真没事。”进了家门,她把那一百两金放在母亲面前,笑容满面地说道,“孩儿不但没事,还赚了一百两金呢。母亲,这下我们有一段日子不愁钱了。”

岂料,她的话音一落,柳母就开始放声大哭。她哽咽道:“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啊……”她这一直娇生惯养的女儿,如今却背上了这么重的担子。一百两金啊,上一个一百两金,还没用到一月便花光了,女儿这次弄到一百两金,不知担了多少风险和恐惧。她这个老于世事的妇人,只要一听到外面川流不息的马蹄声心里便闹得慌,她的女儿却要在那惊涛骇浪中博取利益。

柳婧走到号啕大哭的母亲面前,缓缓跪下,伸手环着母亲,她把脸贴着母亲的肩膀,哑声道:“母亲别担心了,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吗?”顿了顿,她又安抚道,“母亲,有了这一百两金,以后的家用孩儿就可以徐徐图之,也不会再累得母亲担忧了。”

柳母这些年身体已越来越差,柳婧安抚她几句后,便扶着她安寝了。出来看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亲近的渴望的妹妹,她心头一软,抱起冷落多时的小女孩。小女孩很乖,她安静地倚在姐姐的怀中,只是仰头看着她。看着看着,她凑到柳婧耳边悄悄说道:“大哥,你是二姐姐对不对?”

柳婧低头看向对她的身份耿耿于怀的小妹,不由得一哂。她抱起小妹一边朝书房走,一边说道:“不想睡啊?不想睡就与大哥写一会儿字好不好?”小女孩却是不喜欢读书,她拼命地摇着头,从柳婧身上强行挣下,一溜烟跑远了。

看到她那逃之夭夭的身影,柳婧失笑摇头。此时时辰真不早了,她一边吩咐婢女准备热水沐浴,一边朝着自己的寝房走去。

柳婧原本以为,受了这么多惊吓,自己又会像前两次一样睡不着了。结果没有想到,她一躺到榻上,睡意便迷迷糊糊而来。而且这一睡还睡得特别沉,特别踏实。

柳婧睡到中午才起榻,在用过餐后,便与母亲又探望了一次父亲,见他腿伤果然好了大半,也给换了一个干净明亮点的牢房,便赏了那照顾父亲的狱卒十两黄金。

这时,去吴县调查父亲一案的仆人们还没有回来,柳婧走在街道上,一边把浪荡子们搜集到的消息寻思了又寻思,一边留意着吴郡人对昨晚之事的议论。

奇怪的是,明明昨晚声势弄得那么大,大半个晚上都有马蹄声来来去去,可今天却无一人提起,仿佛昨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众人不提,柳婧自也不会去招眼。转了一圈回到柳府时,安排在阳河县里变卖家产的两个仆人回来了,见到柳婧,两个老仆都是喜笑颜开。一人得意地叫道:“大郎,这次老奴总算对得起主母和你了。”另一个则说道:“大郎,房子和铺子都卖出去了。”

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柳婧也大为开怀,她兴奋地问道:“卖出去了?都得了多少金?”

两仆人上前,他们把与卖主交易的契条呈到柳婧面前,乐呵呵地说道:“正好碰上个赚了钱回家置业的。房子作价二百两金,店铺二百三十两金。大郎你不知道,那坑了咱家的赵姓豪强在知道这事后,还很不高兴呢。呸!那贼坯子就想着一百八十两金把两处都拿下,哪知咱柳府气运就是不竭。”

柳府作价二百两金,店铺二百三十两金?嗯,这个价钱不错。柳府也罢,店铺也罢,都是柳府当年风光时置的,不管占地布局还是方位,在阳河那小地方都是一等一的好。它们还真值这个价。

柳婧吁了一口气,诚心地夸奖了两个老仆一番后,笑道:“那金都给母亲收起了?”

“是的,大郎。”

加上自己给母亲的,这下母亲手头也有五百两金了。这么多金,要是父亲现在平安,即便是在这吴郡,他们也可以置一点业,买个普通的院落住下了。可惜,父亲还在牢里,还会有大把花钱的时候。

可不管怎么样,一下子家里多了这么多金,柳婧总算放松下来。

这放松,是真正的放松。前阵子,家里的生计,像大山一样压在她头上,令得她寝食难安。现在手头松泛了,她也就可以放下心神,踏踏实实地谋一条安全又长久的生财之道了。

心里一放松,柳婧便觉得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她回到房间,细细地梳洗了一番。

柳婧先是对着铜镜中,自己那女子妆容看了半天,最后她摇了摇头,开始在脸上、颈上、手背上涂油。这油就是猪油,她蘸了极少极少的一点,再添了一丁点的锅底灰和匀,细细地抹在脸上,这油一上,整张脸便显得黑粗了些,再适当隐秘地修剪描画一下眉眼,男子柳文景便出现在铜镜中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柳婧发现,自从自己扮成男子后,明明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可这皮肤却比起以前还要水嫩。看来那《神农本草经》里所说的,猪油能使人面白肌嫩还是挺有道理的。

打扮妥当,柳婧正准备出门时,远远便听到自家小妹的欢笑声。

孩童总是无忧无虑的。柳婧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袖袋里的二十两黄金,再次踏出了家门。

这一次走在街道上,天空似乎都明亮了些。而来了吴郡这么久,也直到此刻,她才有心情欣赏一下来往的人流、街道两侧的店铺和零星摆在路旁的小摊子。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吴郡最为繁华的春竹巷。这条巷子,两侧店铺林立,而且各家店铺都布置得精致高档,路旁到处都是摆放的摊位,来自各地的小吃这里都能看到。

这时,柳婧看到了一个摆放着玉器的摊子。

望着其中一个手镯,柳婧突然记起那个被自己当了的母亲的宝玉。只是赎回那块玉,少说也要一百两黄金,她现在还赎不起。罢了,现在想这个干吗?还是先救出父亲再说吧。

想着想着,柳婧来到了那摊子前。

就在她蹲下来,伸手去拿那个似乎品质不错的玉手镯时,突然地,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咦,这玉镯不错。”柳婧的手指尖刚摸到那玉镯,那手已大大方方从她的手下把玉镯接了去,“顾郎,你看这玉镯是不是很好看?”

顾郎?

她说顾郎?

柳婧宛如被什么击中一般,慢慢站起身,慢慢转过头去。

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两女一男,其中正一脸娇侬地向男人献着媚,举着手镯说话的,是与她有一面之缘的,那日对着阳子远的三妹冷嘲热讽的闵府姑子。而另一个少女,美貌还要胜过闵府姑子,柳婧却是不识。

至于被两女用爱慕的眼神看着,唇角含笑气度高雅的俊美男子,居然也是熟人,他不正是那个与闵家兄弟走在一块,被他们刻意清了场,迎请进酒楼,还说要吃酒烹鹅的来自洛阳的那个贵人?

他姓顾?

他来自洛阳,他还姓顾?

柳婧的心,这一刻跳得飞快。

柳婧的男装扮相相当出色,俊美清雅,隐有奢华气,这样的人,虽是一袭布衣,自也不会被一个少女忽略。

所以当她转过身时,那两个小姑也都看清了她的面容,举止动作间,也多了几分矜持。

见柳婧一双清泉般的眸子热切地看着自己,那俊美高雅的男子扬唇一笑,挑眉问道:“这位郎君,我们识得?”他定定地盯着柳婧,那目光专注得近乎探查。

柳婧朝他深深一揖,斯文地回道:“在下姓柳……”这“柳”字一出,柳婧清楚地看到面前这个男子脸色一冷。

看到他眉目间毫不掩饰的不喜,柳婧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柳婧继续朝他说道:“顾兄很是面熟,似是故人,不知以前可是在鄱阳郡待过?”

男子眉头再次一挑,他微笑地看着柳婧,笑容却不达眼底:“不错,我小时一直住在鄱阳郡……柳兄是——”

柳婧心中突突一跳,垂眸抿唇,笑容温润宁静:“在下柳文景,吴郡阳河县人氏。”再一次,她在说出“吴郡阳河县”几个字时,柳婧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俊美高雅的顾家郎君,那眉眼间笼罩了一股阴戾之气。

这种戾气让柳婧打了一个寒战,没来由地,她有点畏惧了。当下柳婧垂着眸笑道:“是在下唐突了。顾兄请便,在下告退了。”说罢,她衣袖一甩,挺直腰背朝前走去。

柳婧一步一步走着,直走出十几步,她还能感觉到背后灼灼。

不过,一直到她走开,那顾郎也没有喊住她。

直到走出了双方的视线,柳婧才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向刚才离开的方向,苦涩地笑了笑。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有的话真的不必说出来。刚才那个姓顾的,在她提到她的姓氏,提到阳河县时,那戾气如此深重,直让她话也没有说完便落荒而逃。看来这人就是顾二郎了。

回去与母亲商量过后,再派人去拜访吧。他们还有婚约在身,避是避不开的。只是这人如此嫌恶自家,求他相助只怕徒劳无功。

倚着墙壁,柳婧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年少不知事时的轻狂任性。柳婧不知道,见到她离去,顾郎定定地盯着她的背影不放。这时,闵姓小姑好奇地问道:“顾郎,这人是谁呀?怎么话也没有说完就走了?”

顾郎垂下眸子,唇角微扬,微笑道:“这人啊,或许是我一个故交……能在这里遇上,也真是缘分不浅啊。”宛如弦乐的声音响起时,不知怎么的,他身边的两女都打了一个寒战。

虽是这一刻,两女都感觉到眼前这个来自洛阳的高贵男子阴寒得很,可她们还是娇柔欢喜地傍着他。毕竟,她们都是吴郡这个小地方的、普通家世的女儿,以她们的身份,自是不可能成为顾郎的正妻。不过,听说这顾郎这么多年来,一直洁身自好,门风清正。因此,她们若是能够得到这位顾家郎君的欢心,即便是一妾,也能大大提升家族地位。

柳婧急匆匆朝家里走回。

一入府门,她便径直寻到母亲,挥退仆人后,柳婧跪坐在母亲对面,低声说道:“母亲,女儿可能遇到顾家二郎了。”

“什么?”正在刺绣的柳母手一颤,指尖一疼,却是被针刺出血来。

柳母顾不得冒血的指尖,抬头看向柳婧,急急地问道:“你说什么?你遇到了顾二郎?”

“仿佛是他。”柳婧垂着眸应了一声。

柳母狂喜地站了起来,她喃喃说道:“居然遇到了顾二郎,居然遇到了顾二郎……难道说苍天开眼了?我们时来运转了?”

柳母欢喜得转来转去了一阵子,回头见到女儿端坐在那里,表情凝重,眉头深锁,不由得收敛了笑容,不安地问道:“孩子,他,他不愿意吗?”

柳婧慢慢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孩儿刚跟他说,孩儿姓柳,他便脸色不善,待得知我来自阳河县,更是脸色阴沉。孩儿当时说不下去了,便匆匆告辞,离去时,他也没有唤住孩儿。”顿了顿,柳婧说道,“母亲,据今日重逢时他的表现看来,这人对孩儿成见很深。孩儿想,不如我们以婚书为条件,请他帮忙救出父亲。他的身边,还伴有闵府的嫡女和另一个美貌小姑。孩儿想,他听到只需要救出我父亲,便能解去束缚了他的婚约,一定会欣然同意的。”

听了柳婧的话,柳母却沉吟起来。

柳母寻思时,柳婧没有说话,一时之间,这院落里只有风吹树叶的呜咽声不时传来。

直过了好一会儿,柳母才说道:“婧儿,你忽略了一件事。”

柳婧抬头看向母亲。

柳母对着她说道:“你们定下婚约已然六年,这六年中,他顾府早就飞黄腾达,我们柳府却是一日比一日没落。而现在,你及笄已过一年,按情理,他如果想娶你,一年前就应该前来阳河县求娶。而他不想娶你,一年前,他也应该前来解去婚约。你幼时如此戏弄于他,他们顾府真要解去婚约,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都会无话可说。可他们一直没有来,这是为什么?”

柳母定定地看着女儿,认真地说道:“孩子,你说,那顾家二郎会不会是对你兀自有情?只是他还气不过呢?”

母亲的意思是说,顾家二郎是对她有情又有恼,所以故意拖着婚约,不愿意前来求娶便宜了她,也不愿意解去婚约失去她吧?

柳婧苦笑了一下,垂眸说道:“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如今有权有势,愿意援手,则父亲马上就可出狱。母亲,我马上派人探明他的住所,然后,我带着婚约与他谈一谈。”

柳母想了想,点头叹道:“也只能这样。不管如何,是得好好谈谈了。”

因有了闵府那一层,再加上那顾郎不曾刻意隐藏行踪,他的住所柳婧很快便探明了。

顾家郎君所住的地方,就是闵府。闵府作为整个吴郡最大的豪强,那府第建得精致而繁华,如顾郎那样享惯了福的洛阳郎君,选择住在闵府,那是情理之中的。

一袭男袍的柳婧来到闵府门口,说是要见洛阳顾郎,本来还以为会被门子拦上一拦,哪知道她刚报出自己名号,那门子便恭敬地笑道:“原来是柳家郎君来了?顾家郎君早就有吩咐了。请,请。”说罢,恭敬地领着她,朝着北边一院落走去。

闵府布置得非常精妙,这般初春时节,江南之地很多树还不曾长出树叶,可这里却郁郁葱葱,这闵府竟是花大价钱移植了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种了满园。

柳婧一路走来,不时可以看到美貌的婢女在园中穿梭,看到柳婧走来,这些婢女三五成群,有的窃笑,有的则是悄悄地指指点点。来到北边那个最美丽的院落外时,她听到一婢女压着声音叫道:“快看快看,那里来了一个俊美的小郎呢。”“啊,真是好俊,可不比顾家郎君差呢。”“可惜是个布衣。”“布衣又怎样?你看他眉目清雅,举止昂昂,定然非池中之物。”在这个“少艾慕少年,不惜金缕衣”的时代,年少俊美的儒生,还是很吃香的。

面对着婢女们的指指点点,柳婧眉目微敛,不一会儿,她便在门子的带领下进了院落。

几个婢女迎了上来,与一路上的婢女不同,她们看到柳婧时神色不动,只是恭敬地说道:“可是阳河柳郎?”

“正是。”

“顾家郎君有请。”提到顾家郎君时,这几个美丽的婢女脸蛋红红的,看来她们不是不喜爱美少年,而是心有所属。

几女领着柳婧来到一个书房前,一女朝里面说了一句后,柳婧听到那顾郎优美如琴乐的声音从里面低沉地传来:“让他进来。”

“柳家郎君,请。”

“多谢。”柳婧略点了点头,提步踏入台阶,吱呀一声,推开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

路上见到的那俊美高雅的顾郎,现在刚刚沐浴过,正披散着湿淋淋的墨发,外面套着一件暗红色的外袍,站在几案前奋笔疾书。乌黑的湿发贴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再配上那暗红的外袍,越发衬出这人风姿高雅不染世俗烟尘。

他把一行字写完,把毛笔放在一侧,抬起卷帛吹干上面的墨,含笑欣赏了一会儿后,慢慢放下。然后,他抬头看向柳婧。

对上安静地坐在榻上,眉目微敛,似是神游方外的柳婧,他挑了挑眉,微笑道:“柳兄前来找我,却不知为了何事?”

柳婧回过头来。

射入房中的明明暗暗的光线下,她的眸子清润而澄澈,宛如世间最干净的天空。对上柳婧的眸光时,顾郎先是一怔,转眼,他的脸上浮过一抹嘲讽和憎恶。

他是主人,在他的地盘上,不焚香不上酒,便这般站得笔挺地一开口便问柳婧的来意,那态度中的不喜和不善,已是十分清楚了。更何况,他脸上的嘲讽和憎恶如此分明。

柳婧迅速垂下双眸,轻轻说道:“顾郎可是姓顾名呈,乃顾司马之次子?”

顾郎那嘲讽的笑容更明显了,他微笑道:“柳家郎君好眼力!不错,我就是顾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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