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佟右右与佟美丽分开,来到荒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临近黄昏了。

老远,她就看到了阮颂卿,他在半山腰铺就的一块岩石平台上支起了画架,专注地描摹周围的风景。他画得那样认真,根本没留意到佟右右的到来。

他戴着一顶遮阳帽,逆光而坐,脚踝处有一点伤。佟右右来到山顶,看到他的画面上,一片旷阔的平原,远远地有两个小人席地而坐,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色块一改往日的肆意,变得抒情柔和。

他听到了脚步声,没有回头,平静地说:“你来了。”

佟右右“嗯”了一声,坐到他旁边不远的石头上。他回过头,看到佟右右后说:“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应该是抽血,并且没有吃饭的缘故,但是佟右右不想告诉他。“走得太快了吧。”她胡乱说了个理由。

“你来晚了,我都快画好了。你看,这个穿红衣服的小人是你。”阮颂卿用笔尖指指那个小得看不清面孔的小人,说。

佟右右几乎贴到纸面上,仍然看不清楚红衣小人跟她相似之处,“那另一个呢?”

阮颂卿笑笑,没有回答,继续勾画近处的细节部分。

佟右右一会儿看看画面,一会儿看看阮颂卿,天没有中午那么热了,山上没有一丝风,阵阵凉意从周边的树丛、草地、岩石缝传来。阮颂卿依旧穿着浅色的T恤衫,显得肤色白净。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欠缺,她很喜欢肤色白皙的人。

太阳越来越低沉,开始有山风呼呼地扫过山顶,他跟她彼此都没有言语,就这么静静聆听着黄昏到来的声音。

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后,他开始收拾东西,说:“走吧。”

佟右右并不想走,可是她不好意思请求阮颂卿再陪她一会儿。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翻翻看看,问:“你喜欢读书吗?”

佟右右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实际上,她不怎么看书,可是她想要与阮颂卿产生点联系,如果手里有本他的书,那么就能有借口再去找他。

她走近阮颂卿,接过那本书。书是精装的,厚厚的封皮,宽阔的一大本,书有点旧了,封皮上几个烫金的大字:《巴黎圣母院》,作者是雨果,封皮上有一道浅浅的凹痕。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过生日,我爸送我的礼物。”阮颂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忧伤,佟右右不禁一阵内疚。

他翻开第一页,扉页上果然有阮满贯写给儿子的告诫。“为文,先为人。”

阮满贯自己虽爱文,却没能做到“为人”。

佟右右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阮颂卿的画,发现此刻她与他的形象,正是画中两个小人的形态。

头抵着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现在她懂了,是一本书。

“你拿去看吧。”阮颂卿大方地递给佟右右,她把手往裙子上蹭蹭,把汗水擦掉,接过沉甸甸的书,“以后常来画室好吗?”

“嗯。”佟右右点头答应了。

“下个月,去虾岛,你也一起来,我教你游泳。”阮颂卿声调欢快地说,“那个地方很美,我一直都很想画,当然,画面中要有你。”

佟右右的耳朵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像极了霓虹灯。

佟右右帮他拎着一部分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

有时候他停下来等一等她,有时候她故意走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这里距离佟美丽的家不远,佟右右不想让他再跟着,假装自己还住在北岸,到了束河边,她就把东西还给了阮颂卿。

他们俩的手指尖触碰了一下,犹如流过细小的电流,佟右右迅速往回一收手,用力过大,拽得阮颂卿踉跄上前,他的身躯像堵墙一般挡在佟右右面前,无形中给了她一点点压迫感。

风不凉,佟右右却双腿打着哆嗦,膝盖发软。他的下巴碰到了她的鼻尖。

“你好大的力气。”阮颂卿略感诧异,略好笑地说道,呼出的气息喷到佟右右的额头上,更使她手足无措。

于是她把羞怯狠狠压下去,佯装生气,一把把他推开,她没有与他告别,直接走在前面,并且明确地告诉他,不要跟过来。

佟右右几乎是连走带跑的,在束河附近转了好几个弯,才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街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她的心情也跟着闪烁。

从第一次见到他时,佟右右就觉得,她今生都会与此人纠缠不清。这是一种预感,抑或当作是一见钟情的另一种阐释吧。那天他眯着眼睛从人群中望向她时,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她本可以继续往前跑的,却停了下来,选择钻进画袋里。画袋跟雨伞布一样不透气,里面的空间狭小,如若不是她的个头小,韧性佳,真的没可能钻进去,然而她还是做到了,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当她需要时,他就在那里站着,于是两人的生命才有了交集。

佟右右把那本书放到卧室的小书架上,时不时拿出来翻一下。当手指抚摸书页的时候,她意识到,阮颂卿也曾这样翻书,这样他们的动作就重合到了一起,尽管发生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却是发生在同一本书上。

有一次,佟美丽毫无预兆地闯进佟右右的屋里,瞟见书架上的《巴黎圣母院》,看似漫不经心地取下来,查看下封皮又放回去。

“这书哪来的?”佟美丽随口一问,她细长的手指抚摸着那道年代久远的疤痕。

“跟朋友借的。”佟右右随口一答。

“哦。”佟美丽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说完,她扭着渐渐发福的身体阔步离开了。

佟右右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的是,你还有资格教训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吗?更何况,阮颂卿哪里会是那种人。

9月,秋日,最适合恋爱的季节。距离9月越近,佟右右也就越发蠢蠢欲动,而在去虾岛的前一天,她几乎失眠了。

晚饭时间,佟右右向佟美丽提出外出两天的请求。

“学校里组织的秋游活动。”她是这么解释的。

“秋天是适合旅行的季节啊。”阮满贯喝了一口粥,不经意地说,“前几日也听颂卿说,要外出两天。”

佟美丽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佟右右,佟右右心虚,低下了头,躲了过去。

“出去可以,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佟美丽慢悠悠地说,“如果让我知道你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别再进这个家门。嘉妮,你跟她一起去。”

“妈,我得上学呢,你忘啦?”阮嘉妮略带嗔怪地看着佟美丽,噘起了小嘴,“再说呢,我……”

“让你跟着,就跟着。”佟美丽深深地看了佟右右一眼。目光中的不信任不言而喻。

“不需要。”佟右右抬头看了看娇滴滴的阮嘉妮,心里无端泛起一阵反感。她可不想让阮家兄妹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如此一来,佟右右再也无法隐瞒下去她的身份了。

“砰”的一声,佟美丽把碗筷重重一放,单薄的骨瓷碗禁不住她这么一搁,绽开的花一样碎在她的手边。

阮嘉妮颜色变了,她一手抚住佟美丽的手腕,一边笑呵呵地打圆场:“好了,我去就是了。正好觉得近几天身体好了许多,想着找时间出去走走,老师那边请个假应该没有问题……”

“我可以开车把你们送到车站。”阮满贯接过阮嘉妮的话,父女俩相视一笑。

这一笑,完全就把周边的人隔绝开了。

与佟家母女动辄就摔桌子打碗的作风相比,阮家一直遵循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古训,这样的两家人怎么会纠缠在一起的,恐怕只有操弄这盘棋的命运才知道了。

第二日,阮家父女绑架似的不离佟右右左右,若不是安检拦着,阮满贯简直要把车开进站台。

“互相照顾点。”阮满贯临走前再三叮嘱,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阮嘉妮,“一旦觉得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回去。”

“好好好……”阮嘉妮主动挽起佟右右的胳膊,却被她轻轻甩开。“一会儿请你不要乱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的朋友。”佟右右冷静地说。

“哦……”阮嘉妮似有些失望,她不解地看着佟右右。

“阮颂卿也要来的。”佟右右说,她觉得解释到这里就够了。

“我知道。”阮嘉妮细声细气地说,“你不是因为他才来的吗?”果然佟美丽爱惜她是有原因的,善解人意的阮嘉妮已然修炼成精了,她一语道破佟右右心中的秘密。

“是又怎样?”尽管嘴上这么说,可佟右右还是不免慌乱,这个是她的软肋,把柄落在阮嘉妮手里,她会不会以此相要挟?

“没怎样,他是个好人。”阮嘉妮认真地说,“我这么说,不仅因为他是我哥哥,按理说,我不应该为他说话……不过,我曾经跟他生活在一起过,所有人都欺负我,唯独他没有。相反地,他对我很好,还常说,我笑起来像一个人,所以他经常画漫画逗我笑,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佟右右的心因此微微一动。

“你们俩挺般配的。”阮嘉妮甜甜地说。佟右右敏感地觉察到,这个情商极高的女孩专门拣她喜欢的话说。

“那你认识饶畅吗?”佟右右直截了当地抛出她最忧心的问题。“认识,她人也很好的。”阮嘉妮回答,继而看到佟右右的脸色不大好,“她是阮颂卿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关系挺好,不过我没跟她长时间接触过,具体也不太清楚。”

青梅竹马。佟右右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这种关系模式实在是令人羡慕,顿时她有些泄气。

“饶畅是为了阮颂卿才学的美术,听说因为这个,饶畅跟家里大闹了一场。”阮嘉妮小道消息倒不少,她像是佟右右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号准了她的脉,一直说下去,“我觉得,阮颂卿似乎只当她是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互相喂冰激凌?佟右右一想到上个月发生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阮嘉妮试探着再次挽住佟右右的胳膊,这次她没有反对。

佟右右自然是要避开这种煽情场面的,她看到了丁晓珺。一共两天,丁晓珺却拎着大包小包,她身边还站着哥哥丁朝阳,看来这些行李有一半是他的。他一脸的不情愿,倚靠着墙壁看英语书,时不时取下别在耳朵上的笔,在书上记两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丁晓珺无奈一笑,耸了耸肩,“没办法,他非要跟来的。”

佟右右还是挺想丁朝阳来的,上次吃饭时闹的小别扭一直没有时间化解。还没容她打开话题,阮嘉妮主动走了上去。

“你好,我是佟右右的妹妹阮嘉妮。”阮嘉妮大方地跟丁家兄妹打了招呼,并且很快熟络起来。

“你就是丁晓珺吧?经常听右右说起你。”阮嘉妮亲切的态度感染了丁晓珺,很快,她赢得了丁晓珺的青睐,两个女孩说了一会儿话,阮嘉妮把目光投向了低头看书的丁朝阳。

跟丁晓珺的交际方式不同的是,她没有说话,而是双手背后,踱到丁朝阳的身边,歪着头跟着他看书。

看了一阵,她指着书上的什么地方,用英语与丁朝阳交谈了两句。流利的英式伦敦音一出口,丁朝阳的表情柔和起来,他似乎在阮嘉妮的建议下,重新做了一遍选择题。

“檀越还没来?”佟右右假意问丁晓珺此次出行的真正目标,抬头装作寻找檀越,实际则是在找寻阮颂卿。

他们都没在。画室来的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多数都背着画袋。这些画袋激起了佟右右的回忆。

她当然记得,最初与阮颂卿相遇,就是借助画袋。“来了,来了……”丁晓珺激动地小声说。

阮颂卿与檀越一起过来的,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怎么凑在一起的?佟右右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她发现,饶畅今天没有来。这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丁晓珺很快叛变了,她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檀越的身边,仰起头看着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

阮颂卿看到了人群中站着的佟右右,远远地就冲她微笑,笑得佟右右都有些恍惚了。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每一次相见,都是紧接上一次的延续。

“我怕你不来了。”阮颂卿的声音中有疲惫。

佟右右耸耸肩,以示自己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

远远地大巴开来了,大家开始鱼贯上车。阮颂卿照顾地立在佟右右的斜后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上车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阮嘉妮,嘀咕了一声,听着像是她怎么也来了。

丁朝阳似乎与阮嘉妮挺聊得来,两人结伴上了车。

佟右右不是喜欢跟人抢夺位子的人,她没急着上大巴,所以阮颂卿自然跟着留在了最后面。他们几乎是最后上车的。

佟右右瞄了一圈,在最后一排,阮嘉妮与丁晓珺并排坐在中间,丁朝阳闹别扭似的隔开了檀越和丁晓珺,丁晓珺旁若无人地越过丁朝阳与檀越谈笑风生。

“你晕车吗?”阮颂卿问佟右右。“啊?”她一愣,“有点吧……”

“那就不能坐在后面。”阮颂卿说,“后面太颠簸。”

正合佟右右的心意,她并不想跟丁晓珺那帮人距离太近。尤其是檀越。

“好啊。”佟右右答应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头一次两人能够如此近距离坐在一起,光明正大,好不尴尬。

阮颂卿挑的是第三排的位置,不前不后,他的手刚扶住座椅后背,车晃动了一下,似乎要开动了。阮颂卿没站稳,跌进了靠过道的座位上。

“等我一下。”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在车外响起,紧接着,一股香水味掠过佟右右的身边,她的脚步毫不迟疑地迈向阮颂卿选好的位子。

“好了,谢谢你哦,颂卿。”饶畅甜腻地冲阮颂卿一笑,坐进了他右手边靠窗子的位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十几秒钟。

“同学,快找位子坐好,要开车了。”司机师傅回过头叮嘱了佟右右一句,语气有些着急。

佟右右已经没有力气走到最后一排,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跟饶畅讲那是自己的位子。

不能,她不能那么不堪。

于是,她在第六排找了个三人座,贴着走道坐下了。

饶畅似乎在画室里有很高的人气,自她坐下后,就没有闲着,时不时站起来跟前后左右的人打招呼,隔一段时间就要站起来特意去找某某聊上一阵,每次阮颂卿都要站起来,让她出去,等她回来再坐下,每一次都很有耐心。

似乎面对饶畅,阮颂卿就没了所有脾气,听话顺从得犹如一只小羊。

佟右右努力使自己不看向他们,不听饶畅欢快的谈笑声,可是眼睛不争气,忍不住还是要往阮颂卿身上瞄。

他背对着自己,只看得到后脑勺和脖子,看不到任何反应。

大概是说累了,饶畅回来了,她轻轻地坐到阮颂卿旁边,一改刚刚的豪爽,羞怯怯地指着他的食品包说:“我可以喝你的水吗?”

“拿去。”阮颂卿挑了一瓶没开启的果汁递给她,可是她并未接,白皙的脸羞红了,低垂的长睫毛如同蝴蝶翅膀一样颤动。

“我要喝这个。”饶畅的手指的是他喝了一半的水。

阮颂卿的脸也跟着红了,他梦游似的把水递到饶畅的手里,还帮她拧开了瓶盖。几个人看到这一幕开始大呼小叫地起哄,几乎掀翻了巴士的车顶。

“在一起!在一起!”他们的喊声逐渐汇成这样一句话,齐刷刷的,像是事先排练好了似的。

佟右右此刻真的有种晕车一样的感觉。她想哭,然而更多的是想吐,胸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怎么都无法均匀地喘气。

车上了坡,摇摇晃晃,佟右右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她用手捂住了嘴,干呕了两下。

忽然,身边多了个人,阮嘉妮从后面走了过来,她用手轻抚着佟右右的背,“想吐吗?”

佟右右点了点头,她不敢张口,怕真的吐出来。

“师傅,能停下车吗?我朋友晕车要吐了。”阮嘉妮抬高了声音,大声问司机。

前几排的人都转回头看向佟右右,佟右右恨不得立刻遁地隐形,真是太丢人了,她在后面欲吐不吐的,定是面色泛黄,浑身虚汗,两眼无神,而乘车这么久了的饶畅依然是清爽动人。

如此鲜明的对比,是个男生都会选择她吧。

“就快到了,不能坚持一下吗?或者找只塑料袋吐一下,真是的,晕车嘛,怎么不先吃药呢……”司机不太想停车等佟右右,谁知道她是不是吐起来没完没了。

“谁有塑料袋?”阮嘉妮问。

丁晓珺不知从哪儿拿来只塑料袋,忙不迭送了过来。

佟右右是绝对不肯吐在里面的,尤其是阮颂卿就在她的前方不远处。

“要不师傅,你把我们俩放下来,反正也不远了,我们走过去。”阮嘉妮见佟右右死撑着不肯妥协,又生一计。

“你们知道路吗?”阮颂卿终于说话了。

“不知道,可以问的嘛。”阮嘉妮说。

“这样,我带着她走过去,这里我很熟的。”阮颂卿走到前面跟司机交涉了下,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下。

“你们可想好,这天看是要下雨了。”司机提醒说。

“想好了,不能弄脏了您的车对吧?”阮颂卿笑嘻嘻地对司机说。阮颂卿回座位去拎自己的背包,饶畅一语不发地攥住了他的背包带子。阮颂卿不禁一愣。

饶畅没有看阮颂卿,脸上的表情冷冷的。

“饶畅……”阮颂卿哀求似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今天你如果从这里下去了,就别再说是我饶畅的朋友,我也不再认你阮颂卿是我的哥们儿。”饶畅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佟右右的耳中。

佟右右扶着座椅站了起来,她拎着自己的包先往车下走,因为这会儿车停下后,她实在是忍不住要吐了。

在与阮颂卿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觉得,巨大的痛苦裹挟着她往不知名的海域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与方向,只能这么无助地漂着。

下车后天旋地转,她扶住一棵枯萎的树,哇哇地吐了起来。

眼泪鼻涕连同脏污令她难受,然而她清楚地察觉到,心脏的部位更难受。

有个人在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与此同时,车再次启动,载着一车的嬉闹绝尘而去。

她看到的是一双干净的白色球鞋。

球鞋上方是牛仔裤,牛仔裤上方是米白色针织开衫和浅褐色格子衬衫,再往上,是阮颂卿关切的脸。

“你……走开……”佟右右无力地推了他一把,“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个样子……”

年轻的女孩都爱护自己的形象,佟右右不想让阮颂卿目睹自己最糟糕的样子。然而这个行为大概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怜悯和保护欲,阮颂卿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替佟右右擦拭着脸上横流的眼泪和鼻涕。

“右右,没关系的。”阮颂卿像是哄孩子般念叨着,“没关系,我帮你擦干净。”

“蹲着可能会舒服点儿。”阮颂卿建议道。

佟右右听话地蹲下来,阮颂卿也跟着她蹲下,略歪着头看着她。“好多了。”佟右右把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清新的空气令她精神了些。她抬头发现,原来距离海很近了。

她呕吐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林地,树林间的缝隙里透出蔚蓝的大海。怪不得这里的风那么清新,透着水灵灵的活力,原来距离海这么近。

“能走吗?”阮颂卿递给她一只手,“我带你走过去,可以近距离看海。”看到佟右右略有些怯的表情,补充道,“这里我很熟悉的,不会迷路的。”

佟右右点点头,拉住阮颂卿的手,他轻轻一用力,把她拉了起来。他们穿过林地,踩过咯吱作响的枯树枝,秋风把树叶染成深浅各种黄色,色彩斑斓得令人叹息。海边的风是有生命力的,它能感染任何垂死的生物,给它们重生的力量。越靠近海,佟右右越觉得自己慢慢恢复了力气。

阮颂卿一直走在她的左右,提醒她不要被石头绊倒,或者被尖利的树枝剐伤,尽管他的一侧脸颊已经挂彩。

他们终于排除万难,从陡峭的山坡上下到相对平缓的海滩。这里是南国典型的白色沙滩,沙子细腻,绵延整个漫长的海岸线。

因为有些阴天,海面呈现一种奇异的暗蓝加暗绿色,犹如一块流动的宝石,倒映着天空。

他们脱下鞋,缓慢地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行走,阮颂卿指着高处的一个山包说:“那里就是虾岛。”

佟右右疑惑地打量着前方的地势,如果没有从上面下来的话,他们反而会更快到达,沿着弯弯曲曲的海边反而绕远了,“那我们是不是……”

“绕远了。”阮颂卿接着说道,“是的。”

一种心照不宣的幸福感似乎在两人之间流窜,但是谁也没有挑明,他们不再言语,静静地走着,听着身边的海浪声。

一两滴凉凉的雨水落在他们的肩膀上,佟右右抬起头望着天空,“下雨了。”

刚说完这三个字,老天像是听到了似的,彻底放开了闸,泄洪般慷慨地往地面上倾倒。

雨声太大了,几乎盖过了海浪声。

佟右右的包里有把伞,可是她不想拿出来,因为她怕一拿出来,阮颂卿说他也有伞,于是两人各打各的伞。

“跑呀!”阮颂卿大喊一声,拉住佟右右的手狂奔起来。

没准备好的佟右右几乎被阮颂卿拽得魂飞魄散,可是她很快乐,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雨水砸得浑身疼,跑了不知多久,阮颂卿把她拉到一个观海搭建的小凉棚下面,两人全身已经湿透。

阮颂卿放下他的包,开始往外掏东西,幸运的是毛巾还未湿,他帮佟右右放下头发,擦她发丝间的雨水,动作轻柔细致,有那么一瞬间,佟右右想要闭上眼,依偎在他的怀里。

擦完雨水后,两人静静地站着,看着落雨的海面。佟右右睫毛上的泪水把世界分割成模糊不清的若干,然而阮颂卿却是清晰的。他的包拉链没有拉上,佟右右无意中瞥见里面也有把伞。佟右右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像是明白自己一样。

“对不起。”佟右右在他换毛巾的间隙说,她留意到,阮颂卿在用她用过的毛巾擦头发。

“嗯?”阮颂卿笑了笑,“是应该说谢谢你吧。”

“对不起,你和饶畅……你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佟右右解释道,阮颂卿听了她的话,脸色阴沉了一下,但那是转瞬即逝的,很快他恢复了平静。

“没事儿,晾她一下就好了。”阮颂卿轻描淡写地说,即使他掩饰得很好,可是还是有一瞬间的不耐烦。

“你们……”佟右右想问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阮颂卿替她说完了。

“我们是好朋友,仅此而已。”阮颂卿说。直觉告诉佟右右,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她没继续问下去,经验告诉她,事情刨根问底,往往真相是不美的。在这样美丽的海边,又经历过这场大雨,他跟饶畅是什么关系似乎并不重要了。

海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分钟后雨渐渐止住,他们才从凉棚走出来,往虾岛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但是沉默并不使他们觉得尴尬,反而十分自在。佟右右走在略靠后的位置,看着阮颂卿的半个侧影,他的睫毛被雨水濡湿,比干燥的时候更卷翘和黝黑。

大家住的旅店是家庭式的,不拘于男女,所以很多人自由结伴住在一起,想睡觉的自己去睡,不想睡的通宵玩牌的、喝酒的、唱歌的都有。所有人都各玩各的,没人在意阮颂卿和佟右右什么时候进的屋,两人自在许多。

客厅里全是人,饶畅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她手里拎着瓶威士忌,到处找人干杯。

丁朝阳和阮嘉妮头抵着头凑在一起看书,丁晓珺和檀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十分疲惫的佟右右没工夫去找,在负责管事儿的老板娘那里领了钥匙,回房间冲澡换衣服,伴随着门外的吵嚷声,倒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佟右右头一次没有翻来覆去,而是睡得又沉又长。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窗帘撩拨着她的眼皮,她觉得是梦,可有节奏的海浪声吵醒了她。

不是梦。佟右右微笑着睁开了眼睛。隔壁的床上四仰八叉睡着丁晓珺,也不知道她昨晚玩到几点回来的,佟右右没有喊醒她,而是披了条纱巾,站在窗前往外看了看。

已经有几个学生在海边的阴凉处支起了画架画画了,饶畅也在其中,但是不见阮颂卿。

她洗漱完毕去吃早饭,迎面撞见正要出去的阮颂卿。

“早啊。”看样子他也是刚起床,往餐厅走去,“一会儿去游泳吗?”

“你不画画吗?”佟右右边跟着他走,边好奇地问。

“大太阳的,没什么可画的,傍晚再看吧,天气好就画。”阮颂卿说,“我们去吃早餐,然后教你游泳。”

“为什么我非要学游泳不可?”佟右右实在对游泳提不起兴趣,嘟哝道。

这一下,轮到阮颂卿吃惊了:“怎么,你不知道吗?”“知道什么?”佟右右问。

“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到了那时,海平面上升,地球四分之三都会被海水淹没,你没看电影吗?如果你还没有学会游泳,要怎么逃生?”阮颂卿郑重其事地看着佟右右说。

“世界末日,我才不信呢。”佟右右看着阮颂卿一本正经的样子,想要笑,可是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的世界末日来了,死了也就死了。”

“我可不想死。”阮颂卿替佟右右推开餐厅的门,活泼地说,“为了防止我救你的时候溺水而亡,你也得学游泳。”

“谁说要你救我了?你那么怕死,世界末日来了,尽管逃去好了。”佟右右领了牛奶,开始在自助区域挑选食物,“我不稀罕你救。”

话虽这么说,可吃完饭,佟右右还是乖乖地跟着阮颂卿来到了海边。9月的风已有些凉意,他们绕到无人的区域,打着哆嗦一步步往稍微深一点的水里走。

佟右右的牙齿都在打战,这是她头一次下海,感觉可不怎么愉快呢。

走到齐腰深的位置,阮颂卿停了下来:“好,就这里了。你先自己练练死人漂吧。”

佟右右抱紧双臂,冻得瑟瑟发抖,见她这副怕冷的模样,阮颂卿坏坏一笑,一头扎进水里,故意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水花,直接往佟右右的头上淋去。

“啊!”佟右右一声尖叫,她伸手去抓捣乱的阮颂卿,却只抓住了一捧冰凉的水。

“阮颂卿!”佟右右看不到深潜的阮颂卿,她有些着急了,抹去还在不停下落的水滴,焦急地四处寻找。

他可能是在恶作剧吧?没有露头,也没有水声,海面是平静的,佟右右的身边空无一人。

海风掀起的细细波纹令她有种眩晕感,然而紧接着一波波袭来的,是种非常微妙的、宿命感般的恐惧。

他不见了。佟右右尝试着在水里走了两步,水的阻力阻挡着她的腿前行。

“阮颂卿,一点也不好玩,你快出来!”佟右右茫然地对着海面大声喊道。

“别闹了……”佟右右已没了刚刚被捉弄的恼怒,她此刻只希望他快点出现。

这种空旷的恐惧感真的很要命。

突然,犹如面前被扔了一颗炸弹,炸得海水旋成一面水墙,阮颂卿终于还是需要空气的,从水底冒了出来。

“阮颂卿,你神经病啊!”佟右右几乎要哭了,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

“哈哈哈,你害怕了。”阮颂卿摘掉泳镜,冲着她展示出典型的阮式微笑,“水下的风景很好啊,我都不想浮上来了。”

听了这话,佟右右倏地脸色一变:“呸呸呸,最忌讳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阮颂卿挤挤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件事情哦,你这裙子在水底下是浮起来的,所以我能看到你的腿,我说的水下风景,其实就是……”他没能说完,因为佟右右泼了他一嘴的水。

“好了,不玩了,不好喝。”阮颂卿木然地吐掉水,正要继续往下说,又一捧水泼了过来。

两次挑衅引发了泼水大战,佟右右的手很是灵巧,她几次都占了上风,阮颂卿连连求饶无果,着急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好了,可以了。”阮颂卿略急躁地说。

佟右右的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完完全全被他拢在手心里。

她不泼水了,而他也不再说话,两人安静地站在水里,海面犹如一面镜子,忠实地倒映着两人的影像。

这种温柔的、被包裹的感觉比冰凉刺骨的海水还要让佟右右难以承受,她正要挣脱,却被阮颂卿一手拉着一只,分开了。

“我们先来感受一下漂浮吧。”阮颂卿温和地说。

“嗯。”佟右右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在屈服于他的力量。“你信任我吗?”阮颂卿问。

“信。”佟右右想也没想,十分肯定地说。

“好,那你深吸一口气,沉到水里去,慢慢等身体浮上来,吐气,再抬起头来换气。我就在这里攥着你的手,好吗?”阮颂卿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安抚着紧张的佟右右。

佟右右望着阮颂卿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沉入了海水中。

水温没她想象中可怕,真的全身沉浸在水里,反而会觉得暖和。世界特别安静,一丝丝杂音都没了。

风声,水声,远处的海鸥啼鸣的声音统统消失了,水底竟然会如此安静。

她睁开了眼睛,看得到阮颂卿的腿,以及他身后漫无边际的海底。水质很好,清澈透亮,这里的空间要比外面的更大、更广阔。

水啊,就像是一个温柔宽广的怀抱,将佟右右裹挟在内部,她几乎是要醉了。

猛然被阮颂卿从水里提出水外,她看到的是阮颂卿责怪的目光:“怎么在下面不吐气?”

见她不说话,阮颂卿摇晃了一下她的手臂,“这样是很危险的。”他仔细观察着佟右右的双眼,“你在想什么呢?”

“再来一次好吗?”佟右右留恋水底的安寂。

“好了,不要游了,潜水跟游泳不一样的,你这样太危险了,以后不许一个人在水底下玩。”阮颂卿想拉着佟右右回岸边,但她不愿走。

“再来一次。”

“如果你愿意按照我说的做,那就可以。”阮颂卿禁不住人求,心一软答应说。

“可以。”佟右右答应了他。

于是,她重新长吸一口气,把自己深深埋在水底。

她按照阮颂卿的指示,放松身体,把空气缓缓地、一点点地吐出,果然,她慢慢地漂浮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距离水面特别近,水和空气的交界处,一条线分开了两个空间。

“换气。”阮颂卿的声音在她的头上方响起。佟右右把头抬起吸气,却缓缓沉了下去。

新鲜的氧气只吸入一点点,她也就是在这时,猛然感觉到巨大的恐慌,她体内的氧气全吐出了,现在她的肺就如同一个干瘪的气囊,无望地等待着下次被充满。

她下意识吸了口气,却吸进去又咸又涩的海水。她呛水了。

阮颂卿察觉到她的异常,将她拖出了水面。

佟右右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她死死扒住阮颂卿,用尖锐的声音说:“不学了……”

“呛水很正常,我……”

“不学了!”佟右右甩开阮颂卿的手,独自往岸边走。

她想,再也不要学游泳了,再也不要呛水了。她太熟悉,也太恐惧那种感受,因为这种感受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都在体验,反复体验,被迫体验,她受够了,完全无法再在水里重来一遍。

那种给你希望,却又亲手毁了的绝望感,佟右右不想在阮颂卿面前体验。

接下来的一天半,佟右右都没怎么跟阮颂卿说话,海里面呛水的体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样下去是无用的,相处得越久,交流得越多,感情越近,将来的附带伤害就越大。

阮嘉妮在第二天早上回去了,临走前跟佟右右打了声招呼,她懒懒地回应了一句,两姐妹再无话可说。

再回到束河时已经是晚上了,司机师傅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送到距离家最近的地点,快到佟右右家时,丁家兄妹以及檀越跟着下了车。

丁晓珺想跟檀越再多一点相处的时间,而丁朝阳是纯粹铁了心当电灯泡的。

佟右右没理阮颂卿,就让他这么跟着,帮她拿着一部分东西,又到了上次分别的地方,佟右右说:“好了,你走吧。我快到家了。”

“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做客呢?说不过去嘛!”阮颂卿终于还是主动提出。

“以后吧。”佟右右简直是把东西夺了过来,“谢谢你,再见。”“佟右右……”阮颂卿在身后喊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想再听,仍旧是绕了远路,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远远听见家门口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吵架,隐隐能听到阮嘉妮的哭声。佟右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疾步上前,发现阮满贯不知所终,屋里屋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揪着佟美丽的头发,边打边骂“破鞋”“烂货”。阮嘉妮不知被人推倒,还是自己摔的,瘫在地上呜呜地哭。

佟右右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到佟美丽说了一句巨震撼的话:“你男人爱你吗?你男人在我家搞坏的床单都有一打儿了……”

这句话迎来了更激烈的厮打和谩骂,邻里几个女人看不过,也纷纷责难佟美丽,要她低头,一场厮打发展成全屋子人的战争。佟美丽的衣服被几个泼妇撕得七零八碎,胸部完全是裸露的,可怜巴巴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的一条裤腿被撕烂了,膝盖磕得青紫。

佟右右终于按捺不住了,她走上前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愤慨地说:“别打了!”

女人一抬头,佟右右不由得吃了一惊,是她——阮颂卿的妈妈,周璇旎。

她肯定不记得佟右右了,在画展中心,她不过是个服务生。

女人的一双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反手给了佟右右一巴掌,打得佟右右愣住了,她从未在外人面前挨过打,一时间全身的血液开始往头顶涌去,她推搡了那女人一下,因为用力过度,把她推到了看热闹的人身上。

佟右右扶起佟美丽,看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花掉的妆,又怜悯,又可恨。也正是在这时,她才理解,为什么丁朝阳不肯吃她加的菜,因为这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是脏的,是见不得人的。

佟右右并不弱,她本可以还手打那女人一顿,教训教训她,可是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她害怕了,怕这一切落到她身上,她开始往后退,想要逃离这个令她作呕的地方。

那女人还在不依不饶,佟右右只想带着佟美丽进屋,可是她仍扯着佟美丽的胳膊。忽然,一个人攥住了那女人的手腕,低声地说:“我们走吧。”

声音里的悲恸那么深刻,令佟右右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看,佟右右悔恨终生,因为她的目光刚好对上了他的,阮颂卿,那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还是刚才离别时的模样,只不过手里拿着本书,刚刚佟右右走的时候忘记带了。

“你怎么在这儿?”那女人厉声问道。

是啊,你怎么在这儿呢?这也正是佟右右想要问的,眼前的这一幕令她胆寒,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痛恨过自己,恨自己是佟右右,是佟美丽的女儿,她宁愿自己是路人甲乙丙丁,站在事外看热闹。

可是事情就是发展到这么坏的程度,她不是别人,正是佟右右。明明只是几秒钟过去,佟右右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虽是炎夏,可佟右右的膝盖以下冰凉,死死焊在地面上无法动弹。阮颂卿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两米的位置,风裹挟着他身上年轻男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佟右右有种拉起阮颂卿逃跑的念头。

逃跑,去哪儿都行,逃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复杂圈子!

躲起来,不让这场事故的任何目击者找到,那里只有他跟她,不,最好是两人都失忆,忘掉这令人作呕的不快。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佟美丽的右脸挨了一耳光。以往都是她作威作福,她打别人,而现在这傲慢的女人被周璇旎打愣了,已经不知道还手了,颤抖着手指着周璇旎端庄秀丽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阮嘉妮从一边冲出来,从背后攥住周璇旎的两只胳膊,“右右,快!打她!”

“给……给我打她……”佟美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恨极了,她像是一个风中摇晃的稻草人,支撑她站立的,唯有那满腔的怒火。

佟右右迟疑了,她看着在阮嘉妮怀里挣扎的周璇旎,阮颂卿的妈妈,怎么都下不了手。

“打呀!”佟美丽见女儿纹丝不动,以为她胆怯了,“不中用的东西!”此刻的佟美丽浑身是伤,发型散了,眼肿着一只,嘴唇磕破了皮,因为惊吓,因为势单力薄,她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儿身上,可是佟右右却可耻地退缩了。

她望着周璇旎和阮颂卿相似的面孔,无来由地想起在弄堂里住时,邻居家养的白色波斯母猫。

母猫那年只生了一只小猫,与它的母亲十分相似,一样尖尖的耳朵,同样颜色的眼睛,就连胡须的长度、尾巴的卷曲度都如出一辙,只是身躯小了一号而已。

这两只猫天生带着一股优良血统的高贵气质,似乎不是邻居养着它们,而是它们拥有这个地方。

毫无疑问,周家母子拥有这个地方,以及这栋鹅黄色的古典小楼。因为他们的气质相符,就像蓝天配白云,帆船配大海一样和谐,即使佟美丽硬生生地搬进来,拖家带口地在这里安顿下来,可是,不配。

是的,佟美丽乡野的嗓门、俗辣的气质以及衣着的品位与身后的楼房无一处匹配,反而家常打扮的周璇旎与阮颂卿更像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也正像他们之间对应的身份一样,周璇旎与阮颂卿是合法的,佟美丽与阮嘉妮是外来入侵的,而她佟右右,更不知是哪里来的货。

所以,当佟美丽命令佟右右打人时,佟右右没有反应,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周璇旎幸灾乐祸地笑,幸灾乐祸骂了句“小婊子”,挣脱了阮嘉妮的手,不忘往她身上补了一脚。她举起了手,高高地扬起后,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形,往她的身上落下来。

佟右右没有躲,她甚至没有惊恐,而是麻木地站在那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声响几乎是打佟美丽脸的三倍,佟右右想,自己应该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的,可是没有,不但没有旋转,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她睁开眼睛,发现阮颂卿挡在她的正前方。

那个巴掌,正打在他的脸部中央。他流鼻血了。

“你个傻货!”周璇旎的号叫给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以后的事情,佟右右都不记得了,或者她记得,但是选择性地遗忘了。

记忆中是她与阮颂卿两人分开后,各回各家,彼此相安无事。可是现实却是,两家人发生了矛盾,佟右右以往的谎言不攻自破。

佟右右不敢看阮颂卿的眼睛,她躲开了所有可能相遇的瞬间。

那天见血后,人群匆匆散去,唯恐接下来闹出人命,沾惹了晦气。佟美丽被阮嘉妮搀扶着进了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的周璇旎则被阮颂卿架走,他的白上衣上沾满了鲜红的血,从胸前一直漫延到衣角。

夜风是那样惬意啊,惬意得让佟右右几乎能站着睡去,在蒙眬的视线里,她看到阮颂卿回头了。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污,目光却饱含着复杂的痛苦。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周璇旎在大喊大叫,她出离愤怒地捶打着不争气的儿子,与丈夫一样无能的男人,居然替那个“小破鞋”挡了一巴掌!

那本书在地上躺着,灵活的风像是手指,白花花的纸张被一页页翻过去,唰啦啦,好似弹奏一曲悲歌。

佟右右捡起它,拂去上面的残叶和尘土。她的双唇喃喃地翕动着,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若是在她左右走过的人留意听,会发现她在反复地重复一句话。

“极端的痛苦,像极端的欢乐一样不能经久,因为它过于猛烈。”

佟美丽受伤后,终日在家骂骂咧咧地发疯。阮满贯曾来过一次,鼻青脸肿的佟美丽向他哭诉,逼着他把周璇旎赶出这个城市。阮满贯先是为难,直到佟美丽把阮嘉妮拽出来,他气愤地拂袖而去。

佟右右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碰巧撞上佟美丽和阮嘉妮抱头痛哭。

在她走出去,准备带上门的时候,一只拖鞋擦着她的脸颊飞了出来:“胳膊肘往外拐的废物!”

废物。没错,我就是个废物。佟右右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这天晚上,她没有回去,而是去了丁晓珺的家里。

丁晓珺的爸妈都是和蔼可亲的人,见佟右右来,张罗了一桌菜,食材虽简单,可是都很可口。

丁朝阳见佟右右脸颊上有一块擦伤,神情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地用筷子挑了几根素面,木然地往嘴里送,便知是与那边闹了一场。他不再与佟右右冷战,而是主动给她盛饭,并端到她的面前。

这一切被丁家爸妈看在眼里,彼此心领神会。

“右右,这儿就是你的家,想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丁晓珺乐不可支地挽着好友的胳膊,甜腻腻地说道。

“看你那么瘦,多吃点。”丁妈妈把为数不多的肉菜统统放到佟右右的面前。

佟右右道了谢后埋头苦吃,她的心已经冰封太久,碰上久违的温暖,似乎瞬间土崩瓦解,有温热的液体从心脏部位往四肢流去。

丁晓珺家没有太阳能,晚上洗脚的热水要用壶烧,丁家妈妈守在厨房里等水烧热,佟右右过意不去,也在一边站着陪着等。她不能再让丁家妈妈倒洗脚水给自己,这些佟美丽都没有做过,她怕面前这个女人做了,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看得出来,丁晓珺兄妹被照顾得很好,尽管物资匮乏,可是心灵手巧的母亲总能想方设法满足孩子们的需求。

厨房很小,灶上烧着水,很快屋里变得湿热起来。丁家妈妈在地上蹲着看着壶,佟右右站着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会儿,佟右右有种想要走上前拥抱她,喊她一声妈妈的冲动。

“晓珺,来洗脚了。”丁家妈妈喊道。

丁晓珺从卫生间里端来一只大盆,放在客厅的沙发前,两个小姑娘面对面坐着,把脚放在空盆里,等着丁家妈妈用瓢调好水温,抬得高高地浇到盆里。

水花溅得佟右右脚痒痒的,丁晓珺忽然踩了佟右右的脚面一下,紧接着一场踩脚大战开始了,两个女孩闹得不可开交,嘻嘻哈哈打成一团。

这个空当儿,丁朝阳从里屋出来倒水喝,路过水盆,看到佟右右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露出健美修长的小腿,以及小腿下方肉肉圆圆的脚,那双脚经过水的浸泡,显得滋润且有光泽,他瞬间红透了脸,眼睛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才好。

佟右右也察觉到昔日的朋友似乎与平常不同,特意抬头看了他一下,这目光是带钩子的,然而女孩自己却不知晓。

时间已经把这个肤色略黑、身材高挑的女孩雕琢得十分完美,就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随时待命那阵令她成熟的风。

佟右右在丁家住了三天,这三天是她十几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丁家兄妹最开心的时刻,因为佟右右的到来和即将到来的中考,家中伙食质量提高了。虽然这点质量的提高可能导致丁朝阳和丁家爸爸以后一个月要加倍忙碌,但家中多出的热闹与美满却让人感到值得。

佟右右很喜欢在丁家的生活,这一点,丁朝阳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出。那双眼梢上吊的丹凤眼中溢满了光泽,这光泽只有在富足、无忧的人眸子中才会出现。

第三天傍晚,一切如常,丁朝阳提早放学回家,知道佟右右爱吃樱桃跟凉拌嫩丝瓜尖儿,用省下的零用钱各买一斤带回家,却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个踮着脚左顾右盼的女孩。

女孩的穿着打扮跟附近的人格格不入,淡黄色的开衫,手肘处有夸张的蕾丝荷叶边,随着她的动作温柔地滑动在她白嫩的胳膊上。下面配了一条棉布的浅紫色短裙,裙摆到膝盖上方一点点。紫色是极浅的,若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来。

裙摆下的皮肤太白了,就像那种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在阳光下竟然有刺眼的光晕。

她的背影纤细柔弱,尤其是那对可怜巴巴、微微内含的肩膀,让人生出怜爱之心。

“你找谁?”丁朝阳问。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