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佟右右搬到阮家后生活质量确实有所提高,之前住弄堂,不见阳光,被子终日潮湿,捂出了湿疹;现在有专人给她晒被子,慢慢地湿疹好了,再不受困扰。

可她依旧是原来那副对谁都冷冷淡淡的样子,同学们即使知道她搬了家,住进了南岸的郊区住宅,也不敢与她套近乎,她的四周有一堵无形的墙。以前同学在背后议论她,她心里一清二楚,尤其是针对她从不参加内科检查的事情,大家的猜测海了去了,她都一笑置之。

曾经被大火烧过的土地,即使长出了新绿,试问,土壤还能否回复从前的生机?

她没有听佟美丽的,转到阮嘉妮所在的中学,依然在北岸的公立学校读书。最好的朋友仍然只有丁晓珺一人,偶尔丁朝阳加入她们两人的队伍,三人在自习课前拼桌吃晚饭,因为都是不爱说话的人,所以闷着头只是在吃而已。

丁朝阳大她们三岁,穷人的孩子都早熟,他从六年级起就开始打些零碎的小工,补贴家用,还时常送给她和丁晓珺些头饰之类的小礼物。佟右右搬家后,手头宽裕一些,也会给大家加一两个菜,每次只有丁晓珺和她在吃,丁朝阳有意或无意地绕开,只闷头吃他面前的。

佟右右别扭地把一盘宫保鸡丁放到丁朝阳饭碗前,一语不发,眼睛只看着他。丁晓珺看到这一幕,小声地说道:“哥,你是在生佟右右的气吗?”

“我怎么会生她的气?”丁朝阳依然用筷子扒着碗里的米饭,“她现在是富家小姐了,接济咱们的,咱们怎么能拒绝好意?”

“丁朝阳,这话我听着很不爽。”佟右右只觉得他的话刺耳,“有钱是好事,怎么被你说得那么不堪?”

“呵。”丁朝阳冷笑了一声,吃完米饭站起来就走了,佟右右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他的空位像是个缺口,源源不断的郁闷从这里倾泻出来。原本觉得只是搬家那么简单,可现在她已经隐隐嗅到了变质的味道。她有些失落地放下了筷子。

一个人坐到了她们俩的面前,从桌子边的竹筒里取出一双筷子,叹了一声:“菜很丰盛啊,怎么都没人吃?”说罢,夹了一块排骨到佟右右的碗里。

“阮颂卿!”佟右右惊讶地看着对面盈盈笑着的人,先是许久不见后的欣喜,再是烦闷,“你怎么在这里?”

这家饭馆墙上黏腻着黑黄油烟,只里面有个大开间,外面草草搭着塑料棚子,这一切与阮颂卿格格不入。他笑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佟右右,阮颂卿是你朋友?”丁晓珺八卦兮兮地问。“不算是。”

“肯定的。”

佟右右和阮颂卿几乎同时说出了相左的话。

“佟右右,上次你为什么生气,还走了?”阮颂卿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佟右右脑海里浮现出饶畅的脸来,她那张精致的嘴里说出“女朋友”三个字,这实在令她不舒服,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要你管。”佟右右嘀咕了一句。

“我不管。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出去写生,去吗?”阮颂卿说,“我想让你当我的专业模特。”

“写生?是大家一起出去吗?”丁晓珺惊喜地望着阮颂卿问,“我跟檀越能不能去?我们是已经入选的模特。”

阮颂卿摇摇头:“外出可能要下个月了。”

“真的呀,我们去哪儿?”丁晓珺亢奋地问。

“可能是野外的虾岛,可以游泳的。哎,你们会游吗?”阮颂卿跳过佟右右的反应,直接问丁晓珺。

“我会,右右不会。”丁晓珺替佟右右回答道,“檀越肯定会,我一定拉上他去。”

“那你呢?”阮颂卿问佟右右。

她没有回答,丁晓珺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脚:“她肯定去。我五花大绑也要拉她去!对吧,佟右右?”丁晓珺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佟右右,若是佟右右回答一个“不”字,她肯定要生吞活剥了佟右右。

“我不会游泳。”佟右右干巴巴地说。

“我教你。”阮颂卿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佟右右一时无言以对。

“给我签个名吧!”丁晓珺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签字笔,羞涩地递给阮颂卿,“我还没有见过活的画家呢。”

阮颂卿接过笔,认真地在上面签了个名字,然后附上自己的电话,字体犹如他的画一般苍劲潇洒,一笔一画透着成熟,不像是年轻人所写。佟右右瞄见了,轻微地撇了撇嘴:“见女孩就留电话是你的习惯吗?”

“因为她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留。”阮颂卿说。

佟右右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冷淡地站起来要走,丁晓珺本想跟阮颂卿再聊会儿,见佟右右跟她使眼色,只好跟着走了。阮颂卿大概怕又招她生气,在她们背后大声说:“这周日早晨,那片荒地,不见不散!”

走出很远,丁晓珺才敢问佟右右,为什么对阮颂卿那么冷淡。佟右右脱口而出:“他有女朋友。”

丁晓珺更不能理解了,她追着问:“有女朋友关你什么事?他又不是在追你,只不过邀请你做模特而已,哪个画家没有十几个模特。你知道吗?在画家眼里,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是个静物,没有性别概念的,就像是医生看病人一样。”

佟右右想告诉她,除了这个,还有更复杂的原因,可是没能说出口。她有些无奈地闭上了嘴,听着丁晓珺不停地在旁边叨叨要去虾岛的事情。

“去吧,就当是成全我跟檀越了。”丁晓珺在一边叨叨。

“你是不是喜欢上檀越了?”佟右右随口一问。

“是。”丁晓珺回答得干脆利落,这出乎佟右右的意料,她意外地看着昔日的小伙伴。

如果佟右右没记错,丁晓珺喜欢过很多人。

三岁时,她喜欢做幼儿奶粉广告的小男星;十岁时,她爱上邻居大哥哥;十二岁时,她着迷送快递的小哥,以至于买了许多无用的东西,只为见他一面。

可是这些喜欢都转瞬即逝,她很快就会找到新的追逐对象。

但是这么多人中,丁晓珺从来都不公开承认曾喜欢上谁,说得最多的是,帅哥谁不喜欢?

“那我不去,你跟他岂不是更自在?”佟右右说。

她的话令丁晓珺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会儿她变得有些急躁了:“可是你不去,檀越就不会去!”

“为什么?”佟右右停住了脚步,问道。

丁晓珺看着佟右右,目光很复杂,几次欲言又止,这不像平常的她呀。

她整理了下书包,越过佟右右先走了。脚步很快,不像是要佟右右追上去问个究竟的样子。

“喂!”佟右右无奈地喊了一声,最近她的脑子都不够用了。丁晓珺这是怎么了?

一个晚上,丁晓珺都没有跟佟右右说话。

佟右右无心上晚自习,屋里很闷,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撑着脑袋看着书。书上的字变得稠密难懂,她一句话都无法读下去。她期盼周日的到来,却又害怕,然而更多的是无助,她没有人可倾诉,也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心里是想去的,然而理智却在小声阻止她。

身后不知是谁递过来一张小字条,戳了戳她的后背,从桌子底下送了过来,佟右右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句话。

“佟右右,我喜欢你。檀越。”

佟右右的第一感觉是,这肯定是恶作剧,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歪着头继续在书上写写画画。刚开始是无序的线条和符号,画着画着就变成了三个字“阮颂卿”。她像是触电般,慌忙使劲儿在这个名字上涂了几道,划拉两下没舍得,似乎每一下都划在了他的身上。

下了课,她低头看看,那张字条已经不见了,她更怀疑是恶作剧了。

班里的同学似乎都诡异地往这边打量着,她有些慌乱,没喊丁晓珺,独自从后门出去,下到一楼,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操场上。

凉风习习,吹得她心情好了些,操场上没什么人,黑暗里躲着几对情侣,卿卿我我的,有的牵着手散步,有的坐在草地上接吻。暧昧的声音被风吹到耳边,烧得她两颊发烫。从前竟没有发现,学校里有这么多的恋人。

冷不丁,一个黑影撞到她的面前,佟右右吓了一跳,那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没有回复我?”

佟右右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来人是檀越。他因为个子比较高,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则坐在第三排,两人平时不怎么来往,也没有交流过,她对于他没有任何的概念。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篮球打得比较好,经常在体育课或者学校联赛上看到他打球的身影。要不是丁晓珺咋咋呼呼,又加上前不久,他也参加了画室的模特报名,佟右右压根儿不会留意这个人。

看到小字条,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恶作剧,她没少被同学整。

上个星期因为得罪了班长,校服后背被画了一只乌龟。蓝色的记号笔十分难洗,她背着那只丑陋的乌龟上了一星期的课,直到周末用消毒液狠狠泡了一天,才完全洗掉,可惜校服也因此比别人浅了一个色号,显得格外破旧。

“回复你什么?”佟右右有些慌乱,她开始后悔没找丁晓珺一起下楼了。

“我喜欢你。”檀越逆光而立,浓浓的黑眉长扫入鬓,目光锐利得像是一把刀,有风从他的后背吹过来,夹携着洗衣液的清香和男孩子身上特有的、一股简单直接的气味,有些像刚剪过的草坪发出的味道。与阮颂卿是那么不同,佟右右发觉,现在的她无论面对什么,都会首先与阮颂卿相比。

佟右右瞬间明白为何丁晓珺不愿意跟她说话了。

“我不喜欢你。”佟右右尽管心脏跳得像打鼓,还是故作镇定,轻轻地拒绝了他,“我有男朋友了。”

“谁?”檀越立刻变了态度,他咄咄逼人地问道。“阮颂卿。”

说出这三个字时,佟右右自己都吓了一跳,除却急于摆脱檀越之外,还有一丝丝隐秘的情感,她不得不承认。

“阮颂卿?”檀越挑起眉毛,他发出一阵嘲弄的笑,“看来人人都爱阮颂卿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跟他有来往?”

佟右右不想再跟他说下去,她抬脚要走,檀越步步紧逼地堵她,她往左闪,他便往右,两人相持了几秒钟,猛地一抬头,目光对上了,看着面前执拗的男孩,佟右右跟他几乎同时笑了。

“佟右右——”远处传来丁晓珺的声音,她大概是跟着下楼,到了操场,远远看到自己跟一个男生站着说话,没敢打搅。

“哎,我这就过去了。”佟右右大声回复了她,跟檀越告别,“我跟你不熟,连朋友都不是,这事太突然了。丁晓珺来找我了,走了。”

几乎是逃一般,佟右右躲开了檀越炽热的目光,解脱般冲丁晓珺笑笑,小跑着奔向她。

丁晓珺遥遥地看着佟右右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跑了过来,她的脸颊红彤彤的,双眸异常明亮。她虽然没有问,但知道与檀越有关。那个高大结实的男生还在原地站着,目光投向她们俩所站的方位。

几乎不用猜,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进入初三以来,大家都在拼命学习,想要考上好的高中,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学生考到南岸的学校去,开了个好头儿,大学自然是差不了的。因此,教室里经常是安静的,只能听到翻书或者唰唰写字的声音,有时候她抬头休息片刻,总能看到檀越盯着佟右右的背影发呆。

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是眼神透露出了端倪。那里面的情感复杂哀伤得令她艳羡。

佟右右并不特别漂亮,丁晓珺觉得,如果非要评出班花,那么非廖静莫属。她的五官和穿着打扮要比佟右右强很多,也经常接到来自外班或外校的情书。

自从佟右右搬到南岸后,大概是生活好些,长了点肉,精神看上去好很多。但她仍然是那个佟右右,小麦色的皮肤,虽然瘦但绝不孱弱的身材,细长笔直的腿,脚踝有力,适合运动与跳跃。

客观地说,就外貌而言,佟右右是个普通女孩,可是她身上却有一股特别的劲儿,格外地吸引人。

究竟是什么呢?丁晓珺也说不清楚,大概跟她的性格有关。她几乎不对人谈及自己的事情,加之从来不参加内科普检,更是增添了些神秘感。即使大家的猜测不堪入耳,她也没有出面解释过。

丁晓珺曾经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见佟右右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就作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很小的时候丁朝阳就教她这个道理,她不强迫佟右右说,该说时,她自然会说。毕竟,就连她自己,也有不少秘密。比如最重要的一件,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她喜欢檀越。

不知什么时候起,檀越老隔三岔五找她聊天,有时关于习题,有时关于电视剧,但是聊着聊着就忍不住扯到佟右右的身上。

有一天,他问:“怎么从没见过佟右右的爸妈,家长会也不来?”丁晓珺不知怎么回答他,几乎全班都知道佟右右是个私生女,他却不知道,或者说,他选择性地不知道。她看着男孩子英气勃勃的脸,兀自变得忧伤起来。

檀越的家在她家后面,每天上学时,她都故意磨蹭,等檀越推着单车从家里出来,她才慢慢悠悠下楼,装作不经意地走在檀越的前面。

“叮铃铃——”檀越的铃声十分悦耳,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面前,问:“要我载你吗?”

在檀越看来,丁晓珺是佟右右的好友,对她好一点,自然会替自己说几句好话。慢慢地,载她成了一种习惯,如果哪天没碰上,他甚至还有些担心,那个丫头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丁晓珺十分喜欢坐檀越的车。看上去他蛮野性,皮肤晒得黑黑的,头发用吹风机做得高高的,打篮球的时候横冲直撞,篮板球都是他抢,可是车骑得却特别稳。他很有耐心,碰上拥挤和路口,就单腿点地等着,每当这时,丁晓珺就会问,要不要下去。檀越憨厚地笑笑说,不用,你就坐着,十个你也载得动。

本来丁晓珺觉得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有一天檀越却苦恼地跟她说,他喜欢佟右右。

听完这句话,丁晓珺以为自己会哭,然而她没有,轻淡地笑笑,使劲摁住自己心中想要呐喊出“可我喜欢你”的小人,建议他:“告诉她吧。”

于是就有了那张小字条。

丁晓珺奉命传字条,她呆呆地盯着不大的笔记本纸看了许久,这个粗心的孩子,不知道告白要用带香味的花样信纸吗?檀越没有写其他亲昵的话,上面只有粗枝大叶的那么几个字:佟右右,我喜欢你。檀越。

字条是檀越上午给她的,她在手里几乎捏了一天,直到晚自习的时候,才悄悄捅捅佟右右的后背,把字条递给她。

佟右右拆开字条看了看,很不客气地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丁晓珺的心收紧了一下。她替檀越觉得惋惜,他掂量了几天,多次找她商量要不要告白,结果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写了出来,还不到一分钟,就被丢到了地上。

她看看檀越的方向,他已经看到了佟右右的小动作,一脸的失落。下课铃响了,周边的人声大了起来,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站起来,有的出去上厕所,有的去操场上跑步。

她趁乱,快速地低下头,把地上皱巴巴的字条捡了起来,怕别人留意,攥在手心里。

佟右右出门了,檀越紧随其后。

丁晓珺默默地展开字条,抚平上面的褶皱,看了一会儿字条,在“佟右右”三个字后面折了两折,然后把她的名字撕掉了。

这样,字条上只剩这么几个字——我喜欢你。檀越。

丁晓珺抿着嘴笑笑,把字条夹进了字典里,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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