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真不公平

小时候,一位邻居大姐姐交了男朋友,或许因为是第一次谈恋爱,大人们不放心。总见到她的娘和我的娘对她耳提面命。

那时我才不过十岁,似懂非懂地听她们说话。觉得交男朋友不像谈恋爱,倒像打一场谋略战。

总见两位“军师”表情严肃地重复同一句话:“宁可他爱你,可别你爱他。”

有一天,我憋不住地问:“为什么不能爱他?”

母亲转身一瞪眼:“当然!他爱你,他疼你;你爱他,你就苦了。”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前额,“所以,记住了,将来你交女朋友,宁可她爱你,可别你爱她。”

有位朋友,只生了个女儿,从小疼得要死。

小学,女儿念什么,他也念什么,甚至买教师辅导手册,自己先学会,再教女儿。

中学,每天开车,上学送,下学接;女儿考大学,念书念到夜里几点,他就守在客厅到几点。

女儿果然金榜题名,考上南部一所名校,起初每逢周末都回家,因为想爸爸妈妈,后来功课忙,就难得回来了。

据说这个老爸,常一个人坐在女儿的房里发呆。待了几个礼拜,想通了,从此每个星期天,一大早就开车南下,带着女儿吃完晚饭,再赶回台北。

有一天,临别,女儿问:“下礼拜爹地还来吗?”

“当然来!”老爸以闪电的速度,兴奋地说,“你大学四年,每个礼拜爹地和妈咪都来看你。”

女儿突然撇过脸,扮了个怪异的表情。做母亲的一惊,赶紧说:“你爸爸随便说说的,等你适应了,我们就不用常来了。”

朋友转述这一幕给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爱,真不公平!”

请让我看着你、吻着你,

让我将这吻带到另一个世界。

跟一些公益活动的志愿者们聊天。

有位中年妇人看着地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去残障育幼院帮忙,愈帮愈伤心,连回家带自己的孩子,现在居然都觉得是种罪过。”

四周的人全怔了一下,盯着她。

“我有三个孩子,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都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一个礼拜只有两个半天去育幼院看看。”她抬起头,“可是,有一天,一个残障的孩子,居然拉着我的手说:‘王妈妈,你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也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她突然掩面,哭着说,“我百分之五的爱,在他眼里居然是最多的,而且换来百分之百的爱。所以现在每次我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想到他。爱,真不公平!”

一位高中女生来找我进行心理咨询,进门就怨她妈妈。“我妈妈对我付出爱,好像在称量似的,动不动就说:‘妈妈对你付出百分之百的爱,你才给妈妈几分之几?’有一天,我气急了,吼回去:‘你得了吧!除了我,你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你大不了给我四分之一。而我呢,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妈,也没男朋友,我给你的是百分之百!’”她拉起脸,嘴角撇了撇,说,“从那天,她就不理我了。哼!连四分之一也收回了!”

“爱是不能计算的。”我说。

“为什么不能算?她要算,我就算给她听听,爱,真不公平!”

看苏联电影,一九七一年获得奥斯卡提名的《柴可夫斯基传》。

四十六岁的富孀梅克夫人爱上了柴可夫斯基。她是偷偷地爱,在音乐会的人群里偷窥这位比她小九岁的天才,并暗中寄钱资助柴可夫斯基。

她除了答应给柴可夫斯基每年六千卢布的资助,还帮忙还清了巨额的债款,岂知还完债才两个月,柴可夫斯基竟然闪电般地结婚了。

可不到一年,婚姻就破裂了,原本已经心碎的梅克夫人在信里兴奋地说:

当你和她闹翻的时候,我竟高兴了起来……我恨那个女人,因为她不能使你快乐,但是如果你们真过得快乐,我一定更会加倍地恨她……

离了婚的柴可夫斯基,继续拿梅克夫人的钱,写出了更成功的作品,但是仍然没有与梅克夫人见面。而当梅克夫人终于忍不住,安排了一个盛会并邀请了上百位宾客,约柴可夫斯基前往时,他居然失约了。

梅克夫人在资助柴可夫斯基十三年之后破产且重病而死。柴可夫斯基的前妻后来也死在精神病院,她早期给柴可夫斯基的一封信,或许正说出她的心情——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所以我大概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请让我看着你、吻着你,

让我将这吻带到另一个世界。

柴可夫斯基毁了两个女人,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因为这两个女人不知道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恋。

电影演完了,一群人沉重地走出戏院,我听见有人低声地说:“爱,真不公平!”

读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叙述徐志摩怎么看不起乡下的老婆张幼仪。徐志摩先冷嘲热讽,以“缠过的小脚”和“西式服装”,比喻两个人的不相配,再进一步提出离婚。

下堂而去的张幼仪担起“对公婆不孝敬、讲话太多、嫉妒小妾、诸病缠身”的罪名。但是她没被击倒,也没被徐志摩与陆小曼的韵事气倒,反而努力进修,成为上海某银行的副总裁。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继续照顾徐志摩的双亲,而且被认为在徐志摩众多的女人当中,她是最爱志摩的一个。

突然想起电影《风月》里,扮演在上海勾引富家少奶奶,再串通黑社会搞仙人跳的张国荣,对痴情的巩俐所说的话:

我有过多少女人,

糟蹋了她们、毁了她们,

把她们踩在脚下,

她们还是要我,

她们跪在我的面前,

为我哭、为我笑……

爱,真不公平!

离婚是什么?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生命的另一种曲调,还是对过去的全盘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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