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花园口的老街上,夏家河的目光不时留意着街道两侧的门牌号。

老街还是那条老街,只是比记忆里的热闹了不少,好些店铺也像是换了主人,另做起了别的生意。各家房门上的门牌号,显然是伪满洲国的警署为了便于管辖重新设置的。夏家河觉得别扭,一旦把老街上的店铺改成具体的阿拉伯数字,就把老街特有的味道冲散了。

夏家河要去的地方是老街32号,到底是哪家他也不知道。不过,夏家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在心里反复祈祷,别是王大花家的鱼锅饼子店就好。这次到花园口,他最怕见的人就是王大花。来之前,他想象过与王大花见面的种种可能,内心里虽然有些期许,却还是怵意占了上风。见了面怎么办?要说什么?除了道歉,他想不出别的话。可既然道了歉,就得把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告诉给王大花,不然道歉就没有诚意。

当年,王大花的父亲再三恳求,让他悄悄离开王大花,别让女儿的下半辈子担惊受怕。夏家河这次本以为接上头,办完事,他就能和大连来的同志离开花园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没走成。昨晚火车上出的那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他后脊背发凉。火车进了花园口,就离大连不算远了。花园口归“伪满洲国”管辖,等第二天一早,火车就跑到大连了,那里是日本殖民统治的天下,日本人给改了个名,叫“关东州”(日译名)。从伪满洲国进到关东州,花园口站的例行盘查非常严格,但昨天晚上的盘查,因为日本宪兵的突然增多,显然是把例行的检查给升级了。

一路上,夏家河与受命护送自己的两个年轻同伴一样,一直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提心吊胆,表面上还要装得气定神闲。晚上,火车正在咣当咣当地跑着,夏家河突然看到车厢两头出现了日本宪兵,宪兵对每一个乘客的行李检查得很仔细,夏家河知道接下来的检查结果意味着什么,他们一行三人都无法再沉住气了。这时,车尾部一个中年男人携带的皮箱引起了宪兵们的注意,他们要强行打开箱子,中年男人抱着箱子不肯松手,双方开始争执起来,宪兵们一拥而上将中年男人拉开,车头的宪兵也跑过去,只留下一个人把守车门。在中年男人绝望的号啕中,宪兵们终于用刺刀挑开了皮箱,里面包袱里包裹着十几根金灿灿的金条,中年男人试图抢回金条,宪兵们手里的刺刀对着中年男人七上八下地一阵乱捅,四处喷飞的鲜血,引发了旅客们的阵阵尖叫。

车厢里乱作一团,年纪大一些的同伴迅速用眼神与夏家河做了一个简单的交流,还没等夏家河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拎起座位下的皮箱朝着车头方向快步走去。他的举动一下子吸引了宪兵们的目光,他们叫嚣着追了过去,同伴跑了起来,同时掏出枪来,朝着堵在门口的宪兵射击,宪兵应声倒下。车尾的宪兵们齐齐追上来,同伴边还击边朝车头奔跑。

宪兵们一窝蜂地从夏家河眼前跑过去,夏家河意识到什么,迅速地看了眼另一个年轻的同伴,拎起座位底下的皮箱,朝着车尾跑去,年轻的同伴紧随其后。

夏家河的举动,一下子提醒了还处于惊恐中的旅客,不少人跟着夏家河一起朝车尾奔跑,车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宪兵们觉察到什么,叽哩哇啦用日语高声叫喊着让旅客站住别动,怎奈声嘶力竭的叫嚣此时已经无济于事,他们朝着车窗和车顶一通鸣枪,旅客们这才抱头蹲下,闪出一条通道。

夏家河抱着皮箱拼命奔去,同伴紧随其后做掩护。宪兵们追上来,同伴不时回身还击。两人穿过车厢,总算跑到了车尾,却被前面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夏家河冲撞铁门,铁门纹丝不动。同伴向门锁开枪,一脚踢开铁门,一股强劲的夜风扑面吹来,夏家河站立不稳,身子摇摆。

同伴大喊:“快跳啊!”

夏家河有些犹豫,这时日本宪兵已经追了上来,同伴急了,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大吼:“磨蹭什么?快跳!”边说边用肩膀将夏家河顶撞出去,回身又击毙了两个宪兵,再要跳车时,被一枪击中,只见他身子一晃,瘫倒下去,半个身子挂在飞驰行进的火车上……

天快亮时,夏家河终于摸进了花园口。他在城外把皮箱安置在一个放心的地方,便进了城里。

夏家河离开这座老城快十年了,十年里,老城似乎变化不大,除了重新编排的门牌号,其他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他先找了家小旅馆,梳洗一番,迷迷糊糊睡了小半天,眼看着到了接头的时间,这才打起精神上了花园口的老街。

老街上略显安静,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异样。夏家河清楚地知道,昨晚发生的意外,不可能不波及花园口,这里的平静,一定只是表象,表象之下必定隐藏着激流漩涡,甚至是惊涛骇浪。在花园口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的暗探和伪满洲国的特务,还有黑道、白道的各种势力,星罗棋布,错综复杂,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夏家河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在老街上,等他走过大半条街时,越走越不安起来。一是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二是他已经清楚地记起,拐过前面的一个街口,就该是王大花的鱼锅饼子店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等他找到老街32号时,才发现,老街32号门上招眼地挂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牌匾。

这里正是王大花的店。

夏家河略显迟疑,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他多想,他顿了顿便朝饭店走去。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是为即将碰面的王大花。王大花的店,怎么就成了交通站?莫非王大花或是她家里的什么人是自己的同志?夏家河不敢想下去。他唯一的期望,是这个店已经转让了出去,是别人顶着“王记鱼锅饼子店”的名号在经营。

迈步跨进饭店门槛的一瞬间,夏家河清醒过来,他是来执行任务的,他努力把关于王大花的事情赶出脑海,朝着靠门有窗的那张空桌子,自然地走过去,坐下。

韩山东的目光一直跟着夏家河,直到夏家河落座,他的心跳不由加速了。

此时,心跳更快的还是唐全礼。从夏家河进店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本来接头的时间眼瞅着就要过去了,如果人不来,一直躲在对面街上小黑屋里的刘署长一帮人饶不了他,一定会认定他供出的情报有假。如果守备队队长小田再追究,怕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自己的小命就没了。唐全礼已经把花园口的十八个地下党员都供出去了,现在只有他还活着,这要是让党组织知道了,他唐全礼一定是死路一条。他这叫什么?这叫叛徒!出卖同志的叛徒!叛徒都没有好下场。

唐全礼也不想当叛徒,可他有自己的理由,他跟那些同志不一样,人家的家都不在花园口,就他拉家带口地住在花园口。谁都知道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唐全礼也很认同这种夸奖,只是没想到这会成为他被捕后的一个软肋。刚被抓进去的时候,唐全礼觉得自己能挺过小田的审讯,大不了咬咬牙把大刑都过一遍。可偏偏小田和刘署长没让他过大刑,直接跟他说起王大花和他的儿子钢蛋,说得像拉家常一样随意亲和,他们羡慕唐全礼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他们用软绵绵的刀把唐全礼的心理防线捅破了,唐全礼直接崩溃了。

刘署长一大早就来找唐全礼,告诉他哈尔滨方面要来送电台的事。现在花园口就只有唐全礼一个交通站了,电台要从花园口转移到大连,只能来唐全礼的交通站。刘署长警告唐全礼,小田队长还指望着这件事立功呢,要是出现个闪失,就直接把他们全家抓进大狱。如果这件事办成了,唐全礼就可以领到一大笔赏金,想到哪里藏身都行。赏钱的事,唐全礼没敢想,只要自己配合小田和刘署长他们抓到人,自己就没事了,到那时带着老婆孩子顺利脱身,他就知足了。

唐全礼简直是望眼欲穿,既害怕又担心,本来以为1点20到了,他就能松口气了,谁知眼瞅着最后的时间就要过去了,却进来位黑大个儿。

夏家河刚一落座,唐全礼就紧张地冲过去,问道:“兄弟,吃点啥?”

夏家河看了眼唐全礼:“来份鱼锅饼子,少放盐。”

唐全礼不动,他有些不甘心,直愣愣地看着夏家河,期待着他下面的话。

夏家河说:“再来个菜,九——”

“酒?你还想喝酒?滚,你快给我滚!”随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王大花冲了过来,她一把推开唐全礼,对着夏家河怒目圆睁,气都喘不匀实了。

夏家河惊住了:“大……大花……”

“别叫我名,快滚!”王大花伸手来抓夏家河,那架势,像是要一把将他扔出去。

夏家河向后缩着身子,挤出一丝笑来:“我……我吃口饭就走。”

“这里的饭只给人吃,不喂狗!”王大花又上来拉扯夏家河。

“干啥呀,这是……”唐全礼一头雾水。

“滚!滚!”王大花越喊越来气,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

唐全礼意识到什么,他看着夏家河,问道:“你……你是虾爬子?”

夏家河不置可否:“我吃个饭就走……”

唐全礼也惊住了:“你真是虾爬子?”

“滚啊你!”王大花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夏家河心情复杂,他说:“大花,你别这样……”

“好啊,你个死虾爬子,你还送上门来了!”唐全礼终于明白过来,他抡起一条长凳就要砸过来,王大花有些慌了,一下子横在夏家河前面:“还不快滚!”

“你开的是馆子,我来吃饭,凭什么撵我走?”夏家河说得有些气弱,却还是直着脖子。约定的接头时间眼看着要错过了,他有些着急。

“就凭你是虾爬子!”唐全礼抡着凳子直往前蹿,“你把大花害成啥样你不知道?还有脸来找她?把你烧成灰渣渣她都不解恨!”

“掌柜的,你们吵吵啥!还叫不叫客人吃饭了?”韩山东拍着桌子,大声地质问,他怕这场没完没了的争执,吓跑了要来接头的同志。

夏家河连忙附和:“对对,我吃口饭就走。”

“我叫你吃!”王大花拿过墙边的扫把,朝夏家河挥来。

夏家河起身躲着,王大花不依不饶,挥动扫把,唐全礼也抡着板凳,夏家河只得朝门外奔去,王大花紧追不舍,唐全礼吼着:“滚!再来干死你!”

夏家河边躲着王大花的扫把,边退到一条僻静的胡同里,他苦苦告饶:“大花,你别这样……我真的有要紧事,你让我进去……我吃口饭就走……”

王大花又挥起扫把,扫把终于落在夏家河身上。夏家河由着王大花去打,直到王大花觉得打累了,扫把滑落在地,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接头的时间已经过了,饭店里的韩山东匆匆把饭吃完,起身走了。

夏家河现在能做的,就是陪着王大花,让她把一肚子的委屈哭出来。王大花总算哭够了,盯着夏家河:“咱俩散都散了,你还来干啥?成心来恶心我?”

“不是。”

“不是啥?找我就找我,你跟唐全礼嘚吧啥?”

夏家河一头雾水:“谁是唐全礼?”

“拿板凳打你那个人。”

“你家伙计?”

“我老头儿。”

“他怎么会认得我?我没见过他。”夏家河一头雾水。

“没见过就不能认得了?你个陈世美,臭名顶风能吹出八百里!”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夏家河低下头。

“少来!你一句对不住就拉倒了?”王大花眼里喷着怒火,转瞬却又盈了泪。

夏家河不知如何是好。

“娘——”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跑过来,是王大花的儿子钢蛋。

王大花别过头去,抬起胳膊擦了把眼泪。夏家河看看钢蛋,又看王大花:“你儿子?”

钢蛋很机灵,张嘴喊道:“叔儿!”

“他不是叔儿!”王大花瞪着钢蛋。

“那是谁?”钢蛋问。

“娘的冤家!”王大花咬牙切齿地说完,拉着钢蛋就走。

“大花,我话还没说完哪……”夏家河追上王大花,拉住她胳膊。

王大花推开夏家河的手,盯着他:“咱俩没啥好说的,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好好的,往后,别来找我,我经不起折腾了。”

夏家河还要说什么,王大花扭头出了胡同。夏家河想跟上去,见有人好奇地看着自己,只得扭头走开。

错过了今天的接头时间,只能等明天了。一想到明天过来还要面对王大花,夏家河的脑袋又大起来。

王大花领着钢蛋回到店里,唐全礼不在。锅里的饼子已经煳了,王大花收拾着几个煳了的大饼子,将煳痂揭掉,泡在水里,好留着喂鸡。

不一会儿,唐全礼蔫头耷脑地回来了。

“死哪去了?”王大花没好气地问。

“尿尿。”

“尿个尿能尿老半天?你有毛病啦!”王大花嚷着。

唐全礼压住火气:“别没事找事啊。”

“我没事找事?这一天你就跟掉了魂似的,心思都跑到大姑娘身上了!”王大花不依不饶。

唐全礼哽住了:“你、你能不能别跟我瞎叫唤?”

“你是我老头儿,我不朝你叫唤,朝驴叫唤啊!你满脑子装的都是大姑娘,心思还在这个家上吗?”

“闭上你个臭嘴!”唐全礼火了。

王大花也火了:“咋啦?说到你痛处了?今天你不把大姑娘的事说清楚,我就不算完!”

“王大花,我倒想问问你,你和他虾爬子到底咋回事?我就几天不在家,你俩就又勾搭上了?王大花,你倒真有能耐啊你!”

“你放屁!”

“我放屁把虾爬子放来家了?”

“那是他自己个儿冷不丁来了,唐全礼你别瞎寻思!”

“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到底来过没有,你给我说明白喽!”

“唐全礼,我真是瞎了眼了,跟了你六年,你还不信我?”王大花怒道。

“虾爬子都找上门来了,我拿啥信你?你对得住我吗?你俩到底干啥了?”唐全礼觉得委屈,喊叫声里带了哭音。

王大花直勾勾瞪着唐全礼,看得他有些发毛,知道刚才的话有些重了。唐全礼转身要走,王大花拿起桌上的一个碗朝唐全礼砸去,唐全礼一溜烟儿朝后院跑去,慌忙进屋,把门关上。

王大花紧追过来,一脚把门踢开,指着唐全礼嚷嚷开来:“唐全礼啊唐全礼,这么些年了,你小心眼子一点没见长大,亏我还给你们老唐家生了钢蛋,亏我还实心眼子一天到晚为这个家累死累活,你还怀疑我有二心!唐全礼,你今天要不把话给我说明白,咱就不过啦!”

唐全礼直着脖子:“我没说不过,是你自己往不过的地方找!”

“我再咋找,做梦也没喊要找大姑娘!”

唐全礼被噎住,王大花说:“说吧,这回在家里了,外人听不着,到底哪来的大姑娘。”

唐全礼愣了半天,突然回身打开炕上的躺箱,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翻出一个布包,三下两下扯开来,露出里面的相框,丢在炕上。

相框里,是夏家河在哈尔滨上大学时候照的相片,他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两人。

唐全礼喘着粗气:“你还有脸说我,这么些年了,你一直藏着这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咋了?我和他的事,咱成家前我就跟你说了。”

“你说了不假,可你没说一直藏着他的相片。”

“你没藏大姑娘的相片,你把她藏在心窝子里了。”

“我那个大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真有大姑娘了!”王大花扑向唐全礼,撕扯起来。

“娘——”钢蛋跑进来,一见这阵势,吓得大哭。

“你个疯婆子,非害死我不可!”唐全礼抽身,朝外跑去。

钢蛋哭着:“娘,你咋了?”

王大花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声号起来:“你爹他狼心狗肺!他不要你娘了,他要给你找个大姑娘当后妈……”

王大花杀猪般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唐全礼,你个挨千刀的,我一天不死,你就别想去找大姑娘!”

院子里,唐全礼懊丧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抬脚朝外走去,他摔上院门,把正在吃草料的毛驴吓得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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