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物崇拜

距离“614”不过月余,2001年7月,中国长达两年的牛市居然就崩溃了。而第一个作出准确预报的又是范腾——那个中国股市赫赫有名,如今也不过22岁的“神童”。

虽然被誉为“天才战略家”、“金融界黑马”的魏杰对这位从不在媒体露面的“神童”颇有些不屑,但就市场感觉而言,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貌似很装逼的神童的确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而且,就名气而言,小他两岁的范腾要比他成名早多了。

虽然他也被冠名“天才”,但在出国念大学之前,他的名气主要还是在校园里。而范腾在15岁那年已经经历了人生最为辉煌的一次战役,资产上亿了。

当然,若只是这样,范腾还不至于被神化到如今这个地步。刚站上第一个巅峰的范腾在第二年的“327”国债事件中,与其他的倒霉蛋一样输得精光。输赢在这个崇尚“丛林法则”的行当里司空见惯,人们被震慑的是:他居然在一年后又东山再起了,至今没再倒下。

都说文人相轻,“财人”更相轻,纵使自信如魏杰,有时候也不免有些眼红。

他大学时就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凭着对“金钱”和“人性”的敏感,很快就摸到了生财的“秘密”之门,甚至在他回国前,这个公司就以很高的价格被华尔街著名的MG集团整个收了去。回国读直博的这几年,挂在导师燕世锦“经纬”之下的投资公司也赚得盆满钵满,但他骨子里“争第一”的意识还是若隐若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话很多人都讲过,但在金融圈,也许更残酷。

好在他们二人的着力点有差异。魏杰重在并购,范腾重在股市,交集并不太多。

不过魏杰敏感地意识到,随着自己脱离“经纬”成立“未来资本中国基金”,业务范围更多地从咨询业务转移到投行业务,两人的“相逢”只在早晚之间。

所以近来,他对范腾的消息愈发关注。而正是范腾这种身经百战而培养出的市场直觉在警告魏杰:牛市快完蛋了!用资金堆砌的牛市快完蛋了!

范腾选择了抛空,选择了将意义越来越含糊的筹码变成明白无误的现金。从投资的角度讲,他完成了一次漂亮甚至是杰出的操作。整个过程系统、完整、无懈可击。而其杰出之处在于,在最关键的环节上,他克服了贪婪可能带来的致命误判,作出了理性的决定。

如果我们二人能联手,不知道会是什么情景?魏杰突发奇想。

“想什么呢?”仿佛心灵感应一般,身边的女人问道,不再摆弄手里的包了。“在想你们女人为什么这么爱买包。”魏杰微笑着。

女人也笑了。这一笑,目光便如春江水似的荡漾起来,弯弯眯着的眼,像天上的新月,又像魏杰在瑞士狩猎时追杀的那只母狐狸。那只母狐狸怀着小崽,所以治好伤后放归了。魏杰心想,等未来资本走上正轨,是该放下工作再去好好感受下大自然了。

“女人买包怎么了,你们男人还不是一遇到足球就跟疯了似的。”“你说得对,其实足球和购物,本质上都是欲望的激发和宣泄。”

“差别可大了,不就是楞大个门,硕小个球,22个人抢了半天都进不去的运动嘛。”

“你们女人楞大个门,硕小一个跑道,男人还不是欲罢不能?”魏杰斜睨她一眼。“讨厌,说话总是这么色!”女人嗔怒,捶了他一拳。

“没办法啊,你看关于足球的这几个关键词:球,射,再射,球进了——哪个不色,哪个不令人疯狂?”

“这倒是不能不佩服汉字的博大精深。”女人忍不住也笑道。

“对,就连‘博—大—精—深’这词,也都富含性暗示。”“晕死,能不能别把什么都和性扯在一起?”

“那你想扯什么?”魏杰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你还是说点那些神神乎乎的东西吧,我爱听。”

“噢,那我说足球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是一场人类的造神运动。”

魏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把空调关了。会客室里冷气开得太足,女人不由打了个冷战。大约是昨晚没有睡好,又或者只是冷的关系,她的嘴唇有些泛青。

“造神运动?”

“嗯。足球并非大自然生而有之的东西,它是人类的一种发明创造,正如人类创造出一个上帝或者一个释迦牟尼而后产生的崇拜。”

“足球怎么能和上帝、佛祖联系起来呢?”

“他们都是人的精神产品,但是他们问世后又都反客为主征服了人的精神,虽然一个是神人,一个是神物,但都让人为之痴狂。”

“那人为什么会想到创造这么个东西呢?”

“弗洛伊德说,人类潜意识里压抑了太多本能,本能在常态生活中无从发泄,只能以某种变形呈现。足球就是人的疯狂本性的一种变形。”

“如果疯狂是人的本性,那毒品岂不也是神物?你看那些吸毒者飘飘欲仙的样子。”

“反问得好,不过我可以回答你。吸毒是可以进入迷狂状态,使人不知今夕何夕,但这种行为于自身有害,于社会是犯罪,所以是被文明社会强烈禁止的。但运动不一样,它相对安全,人们不但能在集体狂欢中进入短暂的催眠状态,还能没有副作用地醒过来。”

“醒了之后还不是要面对这一切?”

“这正是生命的魅力所在,知道有一天会死,所以要好好活,知道醒后还要面对,所以在能享受的时候就尽量陶醉。”

“可我为什么总是没有安全感,总是觉得害怕?”“害怕什么?”魏杰一笑。

“害怕回来,可又害怕不回来;害怕没人爱,可又害怕被勾引;害怕衰老,可现在没衰老也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劲。”女人说完,眼里竟隐隐有泪光。

魏杰没有搭话,看她撩人的曲线上只包裹着一条简洁的黑色连衣裙,忽然想起什么,进里屋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女人打开一看,是一套做工考究的粉色真丝职业套装。

“本来想你生日时再送的。”魏杰递给她。

“浅粉配墨绿,颜色真搭。”周漪比了比衣服和包的色彩,赞道。魏杰嘴角一抿:“穿上试试吧。”

周漪进了里屋,换上新装,揽镜一照,不由得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不喜欢?”魏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她身后,也看向镜中的美人。“不是,我只是突然觉得太过美好的东西都不适合回忆。”

“纳博科夫在《洛丽塔》这本书里不是早说过嘛,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是啊,他还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越想隐瞒却越欲盖弥彰。你说为什么都跟爱过不去呢?”

“爱者,碍也。它是通向神的一条途径,哪能这么容易过去。”“可也有不少人爱得很顺利,转眼就白头偕老了的。”

“在外人看来,你和富开云不也是神仙眷侣?转眼,那是外人的感觉。”“是啊,有时候真想离婚算了。”

“离婚?就因为他每天出去熬夜看足球?”魏杰好笑地揽她回到客厅。“你为什么就不爱看足球?”

“在我看来,女人比足球离神更近,和你聊天比足球有趣多了。”女人飞来一个笑眼:“贫吧你就。那我的神性是什么?”

“得你自己才清楚。”

“我就是不清楚才问你呀?”女人哼了一声。

“你得深挖自己的欲望,最强烈的那个就是。虽然尼采宣称上帝死了,科学也证明神不存在,人在理性上很难接受一个彼岸之神的存在,但对神性的渴望还在。这种渴望某种程度上就转化成了欲望深藏在我们内心。”

“那你呢?找到你的神性了吗?”

“找到了,但它目前还是一种欲望。”

这是“未来资本中国基金”的首次新闻发布会。因为是盛夏的午后,一屋子人都有些慵懒,但前后脚进来的一对璧人宛如一阵清风,让大家精神一振。

虽然不少人是冲着魏杰这个国内最年轻的投资银行家来的,但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年轻貌美、身材妖娆、气质优雅的女人。会场里立即出现了交头接耳的画面以及窃窃私语的喧哗。

著名主持人、央视帅哥燕瑟咳嗽了两声,宣布新闻发布会开始,喧哗才渐渐停歇。接下来是一些例行讲话,等到记者提问环节时,有人终于忍不住了。

“魏总您好,我是《金融时报》的记者。之前只听说是两位合伙人,怎么会突然间增加了一位?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调整,您能谈谈吗?”

“谢谢您的问题,能先告诉我您的名字吗?”魏杰微笑道。“吴双。”

“好名字,我记住了。我有个习惯就是交流之前先知道对方名字。”

“是为了万一出问题后好打击报复吗?”吴双的话引来一阵狂笑。

魏杰也笑道:“恰好相反。只是想有个平等的视角,让我能和你们像朋友那样沟通。有些同学总觉得我们坐台上的很风光,殊不知那只是故作镇静的假象,心里其实惶恐得很。”

其实魏杰刚才的演讲获得了很热烈的反响。

他出国后眼界豁然开朗,有一部老电影《抢钱世界》(Other People's Money)就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深远到4年后他为“建构国内金融秩序”的理想而放弃了令人艳羡不已的华尔街MG公司的工作回国创业和读博,深远到他后来为了爱情又准备放弃国内的功成名就而再次远涉重洋。

如今,爱情早已随风而去,但劳伦斯(Lawrence Gar eld)——由丹尼·德·维托(Danny De Vito)扮演的“华尔街海盗”——在片中的这句经典名言还让他记忆犹新。

“I love money.I love money more than the things it can buy.ere's only one thing I love more than money.You know what that is?OTHER PEOPLE's MONEY.”

他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这部电影时,刚好放到丹尼·德·维托在和格里高利·派克讨论收购的一幕。不要说有些人最欣赏的结尾那场股东辩论会,光是这场戏,看着他口沫横飞大谈公司经营,在黑板上画着大大的数字,就足以让人兴奋莫名了。

丹尼·德·维托在《抢钱世界》中超出风头:他对资本主义的各种说法真的非常精彩。魏杰当时想,如果自己是股东,听到那篇演说一定也会动摇原先的信念。不过,《抢钱世界》虽然努力在讨论资本主义的残酷,其本质却是爱情战胜一切的浪漫主义。

丹尼·德·维托一直说他爱钱,但如果没有爱情,即便获胜、并购成功,也难以让他振奋。这就是好莱坞,铜臭太俗,即便是资本主义上的正确,若想要让观众开心接受,也得把一切交给爱情才能皆大欢喜。何况是中国呢?

魏杰的演讲风格深受“海盗”影响,极具煽动力,但他同时深知国内听众比好莱坞电影还要“闷骚”得多,因此适当地收敛了锋芒,增加了一些公平、正义和理想元素。

与记者的这段开场白引发一阵笑声,会场气氛更加轻松了。

“现在回答吴双同学的问题:为什么增加一位合伙人,还是这么漂亮的一位粉红女郎。”魏杰说到这里,侧头看了周漪一眼,抿嘴一笑。

记者和嘉宾们被他逗得大乐,纷纷催促,快说呀。

“如果你知道有这样一位拥有麻省理工三个学位,在麦肯锡等顶尖公司工作并担任过要职的美丽女性刚好要回国发展,你会放过吗?”

这个回答似乎无可挑剔,再次证明了反问是一种很好的战术。果然,问题的焦点很快就转移到粉红女郎的身上。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周漪”这个名字,可下去一打听一调查,她所拥有的一切辉煌又都是真的。质疑的反面就是艳羡,这样的女人让你连嫉妒恨都没法生成。理所当然的,未来资本一成立就比预料的还要火爆和瑰丽。

谁也没注意到会场最远的角落里,有人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是《国际财经》杂志的记者周翔,一个戴黑边框塑料眼镜的纤弱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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