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在最后冲刺阶段她撵他回到了城市里。她嘱咐说,你只管好好看书复习,生活费我会定期寄过去,每天吃一个鸡蛋,别亏待了自己,这可是个大事,等你考上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就跟你到城里享福去,让他们村里人没眼光,干生气羡慕死。说完,她笑他也笑。他心里想,这是多么神圣的使命啊。他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在耳边细细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在他简单的行李里,有她用卖血的钱换来的参考书,有她蒸的馍、烙的饼、腌的咸菜,有她缝的衣、做的鞋、补的袜子。在村头的大埝上,他看着她被拖拉机卷起的风尘吞没了,就像一枚秋天里干枯的落叶。
这个画面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永难磨灭。此时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到眼前来。会是她吗?黄梅珍,这些年她究竟为了什么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在病历的首页上,他一眼看到了患者的住址。那个大学四年为他汇款的地址,那个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地址。
他扒开腹外科主任,一个箭步冲出了办公室,不顾别人狐疑的目光,向着病房大楼呼啸冲去。
她在昏睡中醒来了,她仿佛是感应到了有两只脚踏在她的心壁上,从记忆的蛮荒里,咕咚咕咚地一路奔向床前来。她使出全身气力向门口偏过头,便看到他正从房门里闪身进来。太长太长的梦啊,梦醒了,我也该告别了。可我是多么舍不得他啊!她向着那个洁白的影子伸出手去,她本以为等待她的只有寒凉的空气。可这一次她死死攥住的却是一只柔软温暖的手。
梅珍,真的是你啊,这些年你走到哪里去了?他一头扑倒在她的身上,她枯干的手背上滴上了他的热泪。
她怯怯地伸出另一只手,犹豫着放在他的头上,一股巨大的疼痛没顶而来。她将牙齿紧紧咬住,将冲天的哭声死死地抵在舌尖上,在小小的口腔里细细地咀嚼含化,分割成无数粒滚烫的火球儿,然后一粒一粒吞咽下去。
最后,待他隔着泪眼看她时,她只轻轻地劝慰说,你哭什么?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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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轻如羽毛的一句话后面,在她的记忆里沸腾而出的是那一次痛彻心扉的谈话。他不知道,只有她被邀请到了那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桌案后的那个人是谁已经不再重要,只是那几句掷地有声地提问,让她退缩了一辈子。
她哪里晓得那个人是从汇款单上找到了她的地址,并从女儿口中知晓了她们相爱的故事。作为这座都市里的医学权威,他爱才惜才,更愿意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捍卫女儿的爱情。于是这一场对话就不可避免了。
你能给他留在城市的机会吗?你能给他的医术最大的发挥空间吗?你能给他一生一世的幸福吗?你能逾越你们思想上天壤之别的鸿沟吗?你能忍心将他拖回到贫穷落后的生活中去吗?你能只顾自己的私情而毁了他的美好前程吗?如果你真的爱他你知道你最好的选择是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