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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被遣送到村里的那一年,她在三里五乡已经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名人了。
打从十岁左右,她就牵着爹的手走街串巷吃丧饭。谁家过白事儿,都会在出殡的当天把他们父女俩叫去,中午跟着帮忙的乡亲们饱食一顿,然后一直等到主家忙活清了,便会在黄昏的谷场上摆好一张八仙桌,大队会把村里唯一的一盏大汽灯拎出来,挂到场边的大树杈上去,这便是他们演出的舞台了。在说琴书之前,作为垫场她还会唱两段高亢的梆子,都是乡下人最爱听的《大登殿》之类。无论听过多少遍,只要是她一张嘴,谷场里便会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来。那些村里的顽童对她的到来更是像现代的追星族一样,从村口一路紧随着她的脚步前呼后拥地到谷场上去,嘴里还节奏分明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瞎麦儿。
他见到她的第一感觉竟为她产生了一丝委屈。他不只一次地想到,如果真有那位造人的上帝,上帝一定会为自己一时的疏忽而悔恨不已。她长得真是太美了,修长的身材,匀称的腰肢,鸭蛋儿脸庞,高翘的鼻梁儿,抿了胭脂般红润的嘴唇儿,两根辫子直垂到肩窝里。尤其是她一对黑白分明、晶莹透亮的眸子,镶嵌在杏核儿状的眼窠里,又遮在忽闪闪的睫毛下,让人生出无尽的暇想。就是在他生长的大城市里也挑不出这样的美人。只可惜,她是个瞎子。在惋叹过后,他又会想,她的眼睛之所以那么纯净透明,或许正是因为从没有面对过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吧。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一次见到她或是想起她,他都会用这种庆幸的心情做个收尾。长久之后他才悟出,这样的收尾对他自己来说正是一个天大的抚慰。
当年冬闲时节,村里革委会的主任突然找上门来,警告她们父女说,你们不能再唱戏糊口了,那些陈词滥调都是“四旧”,上边明确指出来当在破除之列。正在她们父女惶恐之际,主任又换出一副和气的面孔说,老爹可以到挖渠的工地上去干点儿轻闲活,这样就能挣下足够的工分,过冬是不用愁了。也是在这个冬天,他被公社安排到村东头的小学里教音乐课,让他深入到群众中去,进一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小学是由村里的关帝庙改成的,坐落在一个高坡上,离她的家不远,从操场上能俯看到她家的小院。
那一天他正带领孩子们在操场上排练表演唱,无意间一扭头就看见了革委会主任走进了她家的院子。她穿着一件蓝花的棉袄坐在门台上,然后站起来又坐下,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了屋里去。在他被遣送来的当天见过村里革委会主任一面,他对这个人有着一种莫名的反感和厌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手风琴摘下来,对学生交待了几句,便径直向她的家走去。
家里有人吗——他故意提高了嗓门。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屋里传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革委会主任捂着裤裆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上划出几道血印子。在一连串从屋门追出来的骂声里,革委会主任怒视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
我想借她家一把二胡。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紧张。主任扭过猪肝一样紫红紫红的脸,没搭理他走了。在她的哭声里,他又在院子里呆立了片刻,也没进屋就转身出了小院儿。她一直扑倒在炕沿上,哭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才停了下来。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歌声,悠扬而又低回,飘浮在她面前的窗纸上不肯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