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名园中,退思园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青睐,名列世界文化遗产,可算是个异数,因为它兴建得很晚,是清光绪十一到十三年间,也就是一八八五年到一八八七年,在苏州吴江地方的同里镇上建造的。比起苏州同登“世界文化遗产”名榜的古典园林,如沧浪亭、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狮子林等,退思园的历史文化背景就显得苍白孱弱多了。不要说沧浪亭可以上溯到北宋,欧阳修还写诗打趣园主苏舜钦,“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值四万钱”;狮子林是元明两代的禅寺,倪云林曾流连于此,手绘《狮子林图》,乾隆六次南巡,六访狮子林;拙政园里有文徵明手植的紫藤,传世还有他所画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清初大学士陈之遴买下园子,让妻子女诗人徐灿住在园内,嫁给钱谦益的柳如是便来园中小住;网师园始建于南宋,乾隆年间修复之后,沈德潜、钱大昕都写过图记,民国期间又有张善孖、张大千兄弟借寓,还养了头小老虎;即使是较晚的留园,也经历过四百年朝晖夕阴的熏陶,浸润了浓郁的文化气息,明末有文人雅士如袁中郎、江盈科徜徉的足迹,清末则成了洋务大臣盛宣怀的产业。
退思园的历史不过一个多世纪,建造之时已是清朝大厦将倾,国势衰微,民生凋敝,文化传统受到西方强势文化震撼侵蚀之际,假如我们相信历史教科书所说,文化艺术反映经济基础与时代精神,那么,退思园就是中国传统审美精神颓圮时代的产物,应该是雕琢堆砌,粉饰太平,毫无足观的。然而,这个园子虽然小巧玲珑,只有九点八亩,倒也落落大方,风华雅致,让人想到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毫无俗艳浮华之气,在收敛含蓄之中,展现了温文尔雅之美。说它是异数,或许有点夸张了,反倒让人深思,江南审美传统承袭有序,不绝如缕,反映了苏州地区的文化底蕴深厚,钟灵毓秀,就算全国政治经济窳败,也还有块福地,孕育出赏心悦目的奇花瑶草。
今年初夏,有机会和一群外国学者游览同里古镇,才首度躬亲见识了退思园。经过了古色古香的厅堂楼宇,在曲折回廊与高墙围绕的后面,穿过一道月洞门,豁然开朗,是一池粼粼波光,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十分低调含蓄,却又在收敛沉稳之中,透露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自在。退思园是人造的园林,不是自然,却让人感到巧夺天工。明末的计成在《园冶》书中,一开头就说,造园有两大要素:“地偏为胜”与“景到随机”,如此则“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把设计的精巧完全融入自然环境。退思园的设计,简直就是计成理念的实践,达到了李卓吾说的“化工”(大化之工)。我在假山顶上的眠云亭里闲坐,刚觉得自己逐渐融入了大化,同行的美国朋友就开始大呼小叫,说游览了一个钟头了,吃农家菜的时间已到,不能再耽搁了。只好怏怏离去。
隔了一天,外国朋友都回上海去了,苏州曲家周秦问我,要不要到附近古镇走走,以消浮生半日之闲。我说好极了,去同里吧。这一次我们徜徉在退思园,没有时间限制,心情之舒畅就如微风吹在池水上的涟漪,不干任何人的事。沿着菰雨生凉轩的后面,攀上遍布藤萝的假山石阶,从架空的天桥走进了辛台书屋。暗褐色窗棂外面,榴花开得正盛,艳丽如火,映着澄碧的蓝天,美得像一幅维米尔的油画,让我觉得,这间书房取名“辛台”,以喻辛苦读书,似乎自儆得有点矫情了。
回家途中,在古镇上看到一个指示牌,上书“计成故居”。一问,才知道,原来此地是计成的故里,也难怪造园的承传不断,会让我在两天之内,再访退思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