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去苏州,都有无限感慨;每次都跟自己说,下次不来了,再来一定又是一肚子牢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让人扫兴。
然而,还是去。去年是全国首届昆曲节在苏州举行,看了不少精彩的剧目,尤其是永嘉昆剧团改编的《张协状元》,好极了,既保存了传统最优秀的呈演方式,又能联系到实验小剧场所探索的最前卫表演,有即兴、有批判、有颠覆、有反省、有传承,丰富多姿。可是,走出剧场,看到新建的苏州城,就不禁令人怄气。我住在十全街的南林饭店,多少有点亭台之胜,可是一出饭店园囿,一条老街重修改建之后,充满了卖赝品的古董店、假充时髦的咖啡屋,以及张灯结彩的韩国料理。我还不死心,晚上还要出去散步,当然是自讨没趣,结果比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还要费劲,百米之遥的距离,连番驱散了十名皮条客。
今年居然还得去,不过,目的明确,是勘测苏州古典园林,而且有园林局的专家接待,不虞骚扰。园林当然是好看,但是每当旅游团蜂拥而至,导游手举麦克风,大声喊叫,说这个园子叫拙政园,是文徵明住过的,好幽静哦,真美丽呀,我就恨不得起文徵明于地下,问他今世何世?世界文化遗产原来就是世界商品遗产,难怪开全球化会议,会有人去示威。
其实,拙政园是个好地方,是苏州古城的劫余。古城嘛,除了阊门外的七里山塘,在残破中等待重建,差不多已经毁光了。钱穆《八十回忆录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说他在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年,在苏州省立中学教了三年书,对古城的逐渐消失,深为惋惜:“苏州自吴王阖庐、夫差以来,两千五六百年,为中国历史最悠久一城市。城内远近名山胜迹、园林古刹,美不胜收,到处皆是。余在苏中三年,游历探讨,赏览无遗。……窃意此城,自余当时所见,倘能一一善加保护,其破旧者则略为修葺,宋元明清近千年之历史文物,生活艺术……依稀仿佛,一一如在目前。举世古城市,当无一堪与伦比。惜乎……”当然这是保守学者的叹息,新时代的人们一定是不去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