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1)

在“疯狂”中,沈从文可以说始终存在着自毁的冲动,但同时也一直挣扎着恢复过来。这两种力量交织、交替,换句话来说,就是病情时好时坏。慢慢地,试图恢复的意志渐渐占了上风。六月底,他甚至抱病写完了《中国陶瓷史》教学参考书稿。

六月份,丁玲约何其芳一起到中老胡同看沈从文,劝他“抛掉自己过去越快越多越好”。在次子沈虎雏的记忆里,沈从文此前曾领着他去文管会见从沈阳来到北平的丁玲,冷淡的气氛令这个少年深感意外。凤凰旧友、时任中央军委办公厅副主任的苗族将领朱早观,也来家中看望他,鼓励他振作精神为新社会工作。七月二日至十九日,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作家们会聚北京,沈从文连代表都不是;可是他的老朋友们,巴金、李健吾、章靳以等,在会议期间来访,还是让他感受到友情的安慰。九月巴金来京出席政协会议,又到家里见他,劝他,鼓励他。

在七月份给旧友刘子衡的信中,沈从文较为平静和“理性”地谈到了自己的“疯狂”:“一个于群游离二十年的人,于这个时代中毁废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适因种种关系荟萃,迫害感与失败感,愧与惧,纠纷成一团,思索复思索,便自以为必成一悲剧结论,方合事实,因之糊涂到自毁。”他把自己的“疯狂”过程分成两个阶段,“自毁走了第一步,从治疗中被斗争,即进入第二步神经崩溃,迫害狂益严重。回来后表面张力已去,事实则思索套思索,如乱发一团,而一个外在社会多余的精力,一集中到我过程上时,即生存亦若吾丧我。有工作在手时,犹能用工作稳住自己,一搁下工作,或思索到一种联想上,即刻就转入半痴状态,对面前种种漠然如不相及,只觉得人生可悯。因为人和人关系如此隔离,竟无可沟通。相熟三十年朋友,不仅将如陌生,甚至于且从疏隔成忌误,即家中孩子,也对于我如路人,只奇怪又发了疯。难道我真疯了?我不能疯的!可是事实上,我可能已近于半疯”。(19;45)

七月十六日,沈从文给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写信,劝他北上。此举似乎难以理解,细读却能明白,他一面是说给黄永玉听,一面未尝不是在说服自己;而谈到自己要投身杂文物研究,则早就是心里念念不已的愿望:我很想念你,可不知如何说下去。如果在香港无什么必要,照我看北来学习为合理。这要下决心,从远处看,不以个人得失在意,将工作配合时代,用一个谦虚诚实且得耐劳苦合群众的工作态度,来后一定可以工作得极愉快的。(曾祺即那么上了前!)这里二表婶也上了学校,睡土地,吃高粱米饭,早上四点起床,读文件、唱歌,生活过得兴奋而愉快。……

经过几个月检讨反省,把自己工作全否定了,二十年用笔离群,实多错误处。我已深深觉得人不宜离群,须合伴,且得随事合作,莫超越。因为社会需要是一个平。我现在,改用二十年所蓄积的一点杂史部知识,和对于应用艺术的爱好与理解,来研究工艺美术史。这是费力难见好,且得极大热忱和广泛兴趣方做得了的。搁下来从无人肯作,(千年来都无人认真做过)即明知是人民美术史,可无人肯来研究。我想生命如还可以用到为人民服务意义上,给后来一代学习便利,节省后来人精力,我当然来用它作为学习靠拢人民的第一课。预备要陆续把陶瓷史、漆工艺史、丝织物、家具等等一样样做下去。……

你要明白的事,说简略些就是这样。(今天我头脑清楚,说得也比较清楚。)……信的后面谈起工艺美术史研究,又是急迫的心情,方方面面,忍不住一说就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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