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个月中,我们就忙着办医院的事。仲衡非常热心,样样帮忙,每天来我们住的地方一次,样样出钱的事都是他出的,只有定医用器具和药是我们另借的款。在中国那时开医院,非本院有药不可,否则外面很少西药店会按着处方可以配药的。两个月以后,医院就开张了。
医院名字叫森仁医院,上文已略提过。“森”字是林贯虹、李贯中和我的杨三个姓部有木字的意思,又是三个人同志学医的,所以用这个字。第二“仁”字是林贯虹已死,只存我和李两个人了,所以是“二人”两个字合起来,又可以说将来树立医道上的仁义,发展像森林那样广阔,这是我在回国的火车上想起来的。这两个字在一道,人家看上去可是有点像日本人的名词,但是日本并没有这个姓名。
森仁医院是在前门内西边一个绒线胡同内。请执照时须有一个院长、一个副院长,我就填了我和贯中两个人的名字。我们有两个看护,一个洋车夫,一个女仆,一个跑街的。我问电话局想要一个“606”的号码(虽然我们与这个药并没有特别关系),但是没有要到,只要着了一个“南局706”。
医院的地方有两排四进的房子,正房从外头数起是接待和诊查室、处方和配药室,再是医生寝室,最后是厨房和用人地方。跨院二进小一点,大部分是住院的病人用的。
医院开张后,病人非常多,大部都是政府各部的人员和家眷,我们虽然只定收妇产科和小儿科,可是人托人地都来了。其时女医生很少,有的也都是教会的,忽然来了两个青年中国的女医生,而又独立开了一个医院,谁都愿来看看(就像后来我的食谱初出来时,波士顿闹得热闹得很)。京城内轰动一时,闻说是两位小姐开的,无病的人也花一元挂个号来看看,或者由人托人地来拜望。中国的事就是这样,你不能说我们定好了诊察时间,一切人来都不招待,并且刚起头办个事业,更需要多少人知道才能创开出去。也不能像美国广告式的宣传方法做各种事业的宣传,而中国主要是要靠人与人往来上的宣传,所以只好一一招待他们。结果弄得一天到晚客人比病人多。
中国还有一个风气,生意不照生意做。熟人来看病的,你不能照规矩开账,而病人也不愿照账付,情愿送礼或请酒,花的钱比照规矩付的钱还多;再不然你给他治好了,他们医药费不给,可是用一大些叫花子队的吹鼓手,大吹大打地送一块匾来挂上,以为这是最恭敬地给你宣传品,可以使别人相信你。结果我们领情不得实惠外,还要自己花不少钱去开发酒钱。总归一句话,得其名而不得其实而已。那时北京协和医院还没有扩充,在豫王府新造的医院还未造成功,而我们又是中国女子自己开的,所以一般人非常的表示欢迎和恭维。可是也有危险的地方,因为我们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不比男医生,所以每次出诊我总带—个男听差、两个女看护妇一同去。有时半夜三更的忽然来一个电话请往诊,就得去,也不知是何种人家,只得提心吊胆地去出诊。
有一次最使我害怕的,就是在南苑的一个吴团长,在天亮五点钟的时候,忽然派了一辆汽车(那时北京的汽车不多),四个宪兵来打门,并且打的急得不得了。看门的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叫着进来说:“不好了,宪兵司令部来捉人了!”一叫给我叫醒了。我一想那几天我并无危险的病人从我手内治的,不会出错事。我告诉听差的,叫他们在前进房子招待室内等一等,我自己就出来。他们还是催得不得了,听差的因吓的缘故,也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叫我快去。我一面穿衣往前走,一面偷偷地叫看护妇到隔壁去叫一个警察来,一同去问他们—我们医院旁边就是一个警察分局,日夜有巡警在里面的,也是仲衡哥哥叫他们特别注意保护我们的。医院有一个旁门,就靠在他们窗户边(那时北京常常有绑票的),所以他们一听见就从旁门进来了。我正等着一道出去,见宪兵,问是什么事。宪兵一看见我有警察跟着,大笑起来了,说:“我们不是办差的,是来请杨大夫看病的。我们吴团长久仰杨大夫是国手,所以我们太太昨天夜里一病就打发我们来请,特为从师长那儿借了汽车来的。”我就问他们太太什么病,他们也说不出来。不过我想做此官行此礼,不能说下去,就匆促地洗了一个脸,带了两个看护妇,又带了一个警察,一共八个人,就到南苑去,并交代李大夫,若是多少时候不回来,就告诉区里査有没有吴团长这个人。我现在只得冒险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