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真快,十二天南京就各事完了,革命党就多数搬进去了,城内并未受大损坏。我和林家他们少数人先回南京,家里人等父亲叫他们回去再定,所以一个月以后父亲自己来接全家回去的。我就给林家租到我家隔壁的一个房子住。革命总机关在督署里,有时开会我们也去,净打算北伐的事。我们不过夹在里面,并无大事给我们办。有时女人们开特别会,打算要求女权平等种种事,我也插一两句。有时我觉得她们打算的太过分,我就说,我们要平等,要真正平等,我们女人第一要先受同等教育,有同等知识,能同样吃苦,同样做事,才能得到同等待遇,才是真正平等。若只要求特殊权利,不能同等行动,不会真正给我们平等的。因此她们有好些人反对我的提议,说现在还没有机会给我们做事呢,若是现在不要求到平等权利到手,以后我们很难得会得到同等行动的机会。我虽然觉得也对,可是一方面我总觉得我们女子的知识和学问比他们男子差远了,就得着了同等权,不见得能做同等事。他们那些革命老前辈气昂昂的,自然不会来听我这个新党员的话,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开会时我不赞成的我就不投票。贯虹也知道我的为人,说:“韵卿!我们等革命一有头绪了,我们还是出洋留学去。我们个人的将来,尽我们个人的义务,得我们个人的平等。”我说:“自然是的,没有革命以前我只希望革命,现在将成功了,我觉得不但我们女子不够资格,男子中有些也差得远呢。我想我们第一要务还是去留学求学要紧。现在破坏容易,等到革命成功,建设非实际人才不成。”贯虹哥哥等都赞成我们两个人的议论,说:“等稍定规后,你们两个人先到日本吧。”我说我希望贯虹和我到英国或德国,因为我受祖父的影响,觉得英国医学最好。贯虹也含糊答应说:“总等国事粗定后再说吧,我们总有机会出去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以后都不大到党里去,背后给贯虹的哥哥们计划一点这个,一点那个的,他们都觉得我们很对。他的十四、十六哥都取笑我们说:“你们的知识够了,我给你们平等吧。”十四哥以后是铨叙部长,十六哥人更好,不幸短命死去。
我们终日无事,也打算我们自己将来的事业,并且贯虹告诉我说:“我在日本还有一个朋友,叫李贯中,本叫韵娴,我给她起名叫贯中,她等我再回日本后,她和我一同学医,我们将来都是在一块做事的。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你这个人将来一定伟大的,叫‘步伟’吧。”(惭愧!负祖父和朋友之望,未达到我生平所希望做的,人已老了。)我说我不要这个名字,另起一个吧(贯虹最爱给人起名字)。贯虹说再说吧。没有料到这样有希望的前途未到,而大不幸的事又来了。
起初是林九嫂的最小女儿发热。她家男子都忙革命,终日很多人往来,九嫂一因初搬家无用人,二因实未注意到这些上,而贯虹虽然学医,还是初期学理论,也不知何种病,只会看看体温,热高了冰冰头等等。第三天热不见退,而九嫂第二的男孩也病了。过了一天,还是这位学医的懂的多点,说体温在一天内一样高低,恐是传染病,家内又无用人,不如送到医院去吧。结果叫了一辆马车,九嫂、贯虹和我三个人给他们两个孩子送到贵洛医院。一个英国女医生看了,也不知是什么病。第二天早女孩死了,男孩(林宗哲,现还在台湾)左眼肿一个大包出来,只流脓血,医生也莫名其妙。十八哥就去请了日本医生到病院来看,他说是猩红热,左眼非速手术不可,否则脑膜炎起来无救的。下午日本医生斋藤先生就在贵格医院内动手给左眼手术了,所以他以后瞎了一只眼睛。因此大家才起头紧张起来,知道一定是传染病,除她母亲以外,大家都走开了。但是太迟了,贯虹到我家和我同住,当日半夜就大烧起来。九哥大儿子、大女孩在家也大烧起来了。第二天上午就全送到医院去,就给我家和她家全消了毒。他们不要我再去看,但是我觉得贯虹无人看,可怜得很,我就住在院中看护她。一个星期后都见好了,以为大事都完了,不料一个王牧师的三个儿女寄托在医院内的,不知如何也传染了,五天工夫全死了。做礼拜时,王太太伤心得疯了,大笑大闹,以后不知如何。四天后,贯虹的十六哥由上海来,照例不能到医院来看,他因爱这个妹妹得不得了,非来看不行。(本来其时对猩红热没有防备得那样厉害,我们看护的人都自由出进的,而中国规矩,亲人因怕传染不去看病人是无情义,别人要骂的。因这个缘故,以后我知道的亲戚因传染而冤枉死好些人呢。)其时贯虹正脱皮,大拇指一个整皮脱下来,我还套在指头上玩。我说真应中国一句俗话,不死脱层皮了。她的十六哥站在床头边说:“韵卿!小心点,要传染的!”岂知我倒未传染,过了五天他发烧了。九哥、十八哥也都同时发烧。大家都觉无疑全传染了,就给他们三弟兄都送到鼓楼男医院去,只两天,十六哥死了。本不应该给贯虹知道的,不想用人送东西来时说九太太今天不能来了,十六老爷死了。贯虹也不管自己是病后,就从床上跳起来要去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走,我拦着门,她就坐在地上哭。我无法,找了医生来商量叫了轿子,我同她一同去。正在入殓,她抱着尸首大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死人有那样可怕的,脸漆黑,张牙獠齿的。当晚贯虹回医院来又有点发烧,人就时清楚时昏迷,嘴里总念她十六哥。过了四天,腹水起来了,医生诊断肾脏炎(猩红热后最易得的)并发。上海也请了医生来治,仍不见效。死的前两天,她哥哥们非要给她接回家不可,回去后只清楚了四小时,她就对我说:“韵卿!我怕不能再和你们一同做事了,希望你将来和贯中一道努力。”又对她哥哥们说:“你们虽然没有妹妹了,可是韵卿和你们的妹妹一样,你们以后要帮我的都帮她。”那时候她哥哥们好的病的都回来了。我其时急、累和伤心加在一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后来她死了都两天了,到钟点我还想着给她热牛奶吃。我父母和她的哥哥们恐我精神有损,就劝我到上海去。但是我自己并不觉得异常,只觉得无聊得很,脑子里什么观念都没有似的。一到七天,她哥哥们就提议出材,带回福建去安葬。其时她家病和死人的缘故,经济紧得不得了。我没有告诉我父母,我就给我的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和四个戒指换了帮他们用(我上文已经说过,中国女人首饰就是各人的私产)。以后我父亲知道了一点不骂我,反觉得我对的,可是别人骂我是个败家子。过了四天,听说那美国医生也死了。这场传染灾难一共病了十一个人,当中死了七个人,瞎了一个眼睛,我家倒一点没有传染到,但是这一场大悲剧以后,从此我就叫杨步伟了,以此纪念贯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