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以后家中方面,初是大伯调做湖北马鞍山煤矿总办,人一高兴就打不好的主意了,忽然想娶姨太太。我以前不是说过的吗,祖母遗命任何人都不准娶妾,大伯就逼着姨姨自己出头对祖父说要给大伯娶小。大伯母做人虽然温和慈善,可是逼她说这个她可不愿意,回大伯说:“我这样大岁数了(其实只五十七岁),当然不会妒忌你娶小,可是你说是我的意思要的,我可没有发疯了要做这个事。一则违背母命,二则你现在这样大的家累,已经娶了两房媳妇,有五个孙男女,还做这种无聊的事吗?”大伯就和大伯母大吵,骂不贤之妇。大哥本有肺病,因此一气,病更凶了,而大伯又借口说局内不带家眷不便,祖父年高,姨姨须留家侍奉老父,他有何人照应呢?大哥就说分一半子女随大伯去,留一半随姨姨在南京。大伯不肯,非要儿媳孙男女全去(因知姨姨最爱长孙女),所以结果带了大二哥嫂和孙男女及二姊全到湖北马鞍山住所。一个钱不给姨姨和大姊、三哥用。所以他们生活只得一面由祖父贴,一面就给祖父由英国带回来的天地球的材料等等做成一天球一地球,一对一对地卖给各处学校去,所以那时各校都有我家的天地球仪。
大哥的病日见沉重,而又传给他的大女儿,因为她只五岁,最易传染,结果只五个月就死了。这样一来又给全体送回南京。不久大哥及他三个小女儿和我二姊接连地传染而死,大姊也因看护他们,又在六个月后也传染死了。前后九个月零四天,死了七个人。这一场大悲剧真是惨不可言。大哥一房六个人只存了大嫂一个。姨姨么,是心爱的人大都死了。这时大伯的迷信又来了,自己非常懊悔,对姨嫂赔不是,觉得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了,所以家庭中由乐剧变成悲剧,自然不必说了。而我个人向来对大姊的感情胜过任何人,大姊这一死,我觉得什么依靠都没有了。姨姨舍不得给大姊的棺材早出,就留在她自己住的院内停了一百天,姨姨就终日在棺材旁边念经。我也每日总回家—趟,到棺材旁边坐一下哭一阵才回到学校去,姨姨又恐传染给我(中国棺材封是封得非常密,并且大姊死后叫南京鼓楼医院来人照外国法子消毒的),算定下午我回家时就给隔子门锁上,她自己也坐在廊檐下等着对我说:“兰仙!我现在所爱的都死了,只有你一个,幸而早过继出去;你必定要好好地保重,不要使我失望。大姊虽死,她还会保佑你的。你将来一定有大的希望,你必须乖乖的,不到棺材面前去,等过了一百天就运回安徽去安葬,等你将来发达了再回到安徽去上她的坟去。”我答应了姨姨,可是我每日仍旧回家看一次,在院内站一下再回学校。
那一个院子以后别人都不愿住,都因为停过三个棺材。一直到一九三四年我们回南京,我就修理那个院子的房子,和我丈夫、四个小孩住在里面十个月,到我自己房子盖好才搬出来,我一点也不怕。我也还有那个迷信,觉得大姊最爱我,我住在那儿不怕的。我们搬了以后我三哥他们才敢住进去。所以大姊之死,是我生长到现在最伤心的一样事。
学校一方面也有事发生了,就是校长沈士然放了江西藩台,而周玉山又调到北京内用,多数人提议请女校长,就请了安徽出名的吕惠如(她的妹妹碧城,在那时女界中是很出名的),在中国学问一方面倒是琴棋书画都好,也到日本去过一年,可是对于普通的知识不很长。一到就提议给学校改为师范,与我们所希望的不同。其时英文教员和算学教员都和她合不来,都辞退了,所以我们也打算换学校。贯虹父亲又死了,她的哥哥都要到日本留学,愿意给她带走;蔡苏娟要改到苏州美以美会办的景海女校去。我还待了三个月,觉得无味,和祖父说我到上海中西女塾去好不好(因为以前的英文先生孙小姐是从那儿来的),祖父说也好,不过是教会学校,对于国文太差,等过年父亲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