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里写入胸怀间(6)

庄舄,是越国人,其事则见于《史记·张仪列传》。纵横家陈轸与张仪同事秦惠王,张仪以陈轸曾经“重币轻装”,出游于秦、楚之间,形迹有通敌之疑。秦惠王追问陈轸,陈轸竟不掩饰,并且转述了越国人庄舄的故事。

越国人庄舄游宦到楚国,担任“执珪”之官,却忽然生了病。楚王遂同臣子们议论此事:“庄舄在越国,是个低贱的小人物;到了楚国来,官爵显要了,贵富了,他还会想念越国吗?”这时,楚王身边有一随侍的近臣上前应道:“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楚王派遣人去窥伺,果然发觉病中的庄舄不意间所说的,还是家乡越国的话。

陈轸举庄舄为例,意思就是说:“臣去秦就楚,其情犹如庄舄。不能不牵系根本。”这话说得实在,也将就着庄舄的故事,赢得了秦惠王充分的信任。此后,无论是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或是李白《赠崔侍御》“笑吐张仪舌,愁为庄舄吟”、杜甫《西阁二首》“哀世非王粲,终然学越吟”,皆用此事。

不过,当李白在行舟之中看那马瞠目吞声的模样,忽然天清地澈,万端了然,原来赵蕤千言万语都不交代,就是要让他自己体会:这一趟出游,不会有归期,也不会有回头之路。所谓“胡马”,不外是“胡马依北风”,自然是指恋家之思,尽管如此,可是他却不能学钟仪、庄舄—那种人在赵蕤这般彻底的纵横之士看来,只不过是“下士”而已。

赵蕤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提醒,果然较之于谆谆切切的耳提面命益发受用。李白停杯远望,凝思良久,把许许多多的人生碎片都串结起来。他惊觉那一次醉态可掬的赵蕤并没有荒唐其言,他每一句看似枝蔓无根的谈话,都暗藏机栝,互成结构,一旦想起了其中之一,其余便亦铺天盖地连缀而来,的确让李白于回味中“自体会,乃不至忘怀”。

就在嘲弄了“钟仪、庄舄之徒,下士也!”之后,赵蕤忽然状似不经意地举杯问李白:“下士闻道而大笑,何解?”

这是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一章上的一段话:“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是在引申前文“反者道之动”的意思。老子自有对于上、中、下士的等差之见;以为“下士”由于见识浅薄,根本不明白真正的道体道用为何物,一旦接触了道,便以为荒诞不经,便大笑起来。反而言之:唯其因为“下士”之笑,也就显现出道的高深了。

李白依本义答了。赵蕤却立刻道:“某既云:钟仪、庄舄为‘下士’,则钟仪、庄舄所笑者何?”

这是一个尖锐的冲撞—钟仪、庄舄之念旧、思乡,或许出于私情;但是在儒家史传经典的教训里,心系故国不只是个人的情感,更是不可撼摇的伦理,甚至就是“道”的具体实践。从这一方面说,则钟仪、庄舄不但不是“下士”,还应该被许为儒家的“上士”—他们惓惓孤忠,耿耿不忘,一生“勤而行之”的,不正是对生身家国的眷恋和爱慕之“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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